衛律的藏書果然包羅萬象,無所不有。李陵在衛律的書房看了足足一天,走時還借走了整整一車簡牘。
北海。
一片平靜的海灣,深藍色的海水彷彿一塊巨大的藍寶石,鑲嵌在天地之間。
李陵和衛律走在海邊的沙地上。
“怎麼,找我來什麼事?”衛律道,“玄鳥的事有眉目了?”
李陵站住,道:“有一點,不過,只怕不是你喜歡的。”
衛律眉頭一挑,道:“哦?什麼進展?”
李陵取出一卷極大的帛畫,展開鋪在地上,四角壓上了石子,道:“你自己看吧。”
衛律道:“你發現什麼了?”一邊說着,一邊凝神細看。
只見那是一幅匈奴各部族邑落的分佈地圖,畫得極其詳明,一目瞭然。只是那地圖上,又畫了許多大大小小的鳥類,極是古怪。衛律指着道:“這是什麼意思?”
李陵道:“這三年裡,我走訪了六十多個有神鳥傳說的部族,想弄清楚神鳥到底是什麼樣的。結果發現,真是說什麼的都有,有的說是天鵝,有的說是鷲鷹,有的說是神鵲,有的說是火燕,還有的說是烏鴉……後來,我把所有的部族傳說中的神鳥都畫在地圖上各部族相應的位置,才發現其中的奧秘。”
衛律恍然道:“你是說,那玄鳥能變幻形體?”
李陵搖頭。
衛律猛地又冒出一個念頭。
“難道……”衛律皺眉道,“當初來到世間的神鳥,其實不止一隻?”
李陵還是搖頭。
“神鳥只有一隻。”李陵撿起一根樹枝,指着那地圖道,“但因爲神鳥來自遙遠的高空,所以從不同的地域看,大小是不同的。大體來說,遠離北海的部族,把神鳥的模樣都說得很小,說是雀、燕、鶉之類;接近北海的,就說得較大,是鷹、鷲、鳧、雁等。儘管部民歷年遊牧移徙,有一定變動,但大致的方位不會相去太遠。畢竟他們各有分地。去除掉那些因爲戰亂、天災有過遠途遷徙歷史的部族,就會發現,這幅玄鳥分佈圖,玄鳥的體形完全是以北海爲中心,向外一層層有規律地變小。”
“天!”衛律以手加額,道,“原來如此。我沒找錯人,少卿真非常人也。遠小近大,我竟然沒想到這層!”
李陵道:“我也是畫在圖上纔看出來的。堅昆、丁零一帶所說的玄鳥,我沒標註上去,因爲我無法畫出來。我想你也知道,這一帶都說玄鳥是隻大鷹,而且有着‘鋪天蓋地的翅膀’。”
衛律道:“對,確實如此……”說到這裡,衛律忽然想到了什麼,住口不語,臉上露出了一種無以名狀的複雜神情。
李陵扔下樹枝,對着衛律點了點頭,道:“你想到了?如果玄鳥真有這麼大,你早該發現了。而你至今沒有找到,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你永遠不可能找到了。既然所有的證據都指向這裡,那麼玄鳥的歸宿,當以這裡的傳說最爲可靠。丁零、堅昆兩地的傳說都是一樣的:神鷹飛得累了,打了個盹,結果神鷹羽毛裡的火掉在了地上,點燃了森林。大火日夜燃燒,將森林裡的石頭都燒紅了。神鷹想用翅膀撲滅火焰,但最終還是撲救不及,最後神鷹在熊熊烈火中死於大海。丁零王,也許你以前所有的猜測都是對的,世上確實存在過這神物,但現在,它已經死在這片大海深處。”
衛律道:“不!就算在海里,我也要找到它!它未必一定在最深處,如果當時它是墜落在沿海,我可以動用我整個丁零部的力量,將它打撈上來!”
李陵嘆了口氣,道:“我只怕,它恰恰是在北海最深處。”
衛律道:“爲什麼?”
李陵蹲下來,將地上的沙土堆成一座狹長的山川形狀,道:“我用了半年多的時間,把這北海沿岸的地形全都勘察過了。發現這片海很奇怪,”說着以掌爲刀,從中間把那沙山緩緩劃開,那沙山便縱向一分爲二,“這海形狀狹長,兩岸聳立着巨大陡峭的高山。再看海底,一般的河湖海洋,總是從邊緣向中心逐漸沉降的,而這北海,卻是從海邊開始就陡然急速下沉!如果把這海底的形狀和它兩側的高山放在一起看,就好像一條巨大無比的山脈從中間裂開,一直裂到地底深處,或者說,像是一座大山沒有合攏。這樣的古怪地形,總讓我覺得在哪裡聽說過。我想起你提過《山海經》,然後就想到一個地名——不周山!”
衛律心頭一震,道:“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李陵點頭道:“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爲此書荒唐不羈,毫無價值。直到我親眼看到這古怪的地形,竟與此書中的記錄如此吻合,才相信了你說的話。儘管因爲種種原因,書中內容頗多錯亂顛倒,但其中許多記錄,確實是事有所本的。難怪自古及今那麼多學者找遍天下名山,都考證不出這座神秘的大山到底在哪裡。因爲它根本不是單純的一座山,而是要山海合一來看!這北海一望無際,我動用了那邊帶過來的最好的水準尺鉅司南,量山測海,計算比例,圖繪其形,才發現這‘有山而不合’之形。讓我想不通的是,上古堪輿測繪之術不可能比今日更高明,他們爲什麼能用如此精準的語句描繪出這特殊的地貌呢?”
衛律喃喃地道:“玄鳥!”
李陵道:“你是說……”
衛律道:“這地形是從空中俯瞰看出來的!繪這《山海經》原圖的人,一定登上過那玄鳥。”
李陵搖頭嘆道:“你真是一個什麼都敢想的人,我沒你那麼大膽子,也沒你那麼好的古文功底,所以,我只拿了淮南王那部《淮南鴻烈》來看。我看你那些書裡,《淮南鴻烈》的簡冊是最新的,像是沒動過。你大概嫌淮南王好神仙道術,以爲價值不大,連翻都懶得翻。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其實,淮南王雖是爲了求仙得道編撰此書,但他手下有很多賓客是有真才實學的,他們編這部書時,也把許多上古天文地理文獻做了整理。我就是在那裡面看到了關於不周山的一條重要記錄,‘有娀在不周北’!”
衛律驚叫起來:“什麼?”
李陵道:“有娀果然如你所料,是在北海一帶,不過,幾千年前它的方位是在北海北部。換句話說,玄鳥極有可能是墜落於北海的北部海域。非常不幸,衛律,那恰好是整個北海最深的地方!我拿我所能找到的最長的繩子繫了碇石放下去,都無法探到它的底。”
衛律道:“你用了多長的繩子?”
李陵道:“一船。”
衛律呆住了。
李陵道:“當地人說,這海底有無底洞,那裡連魚都無法生存。我拿籠子裝了一尾魚和碇石一起拴着放下去,提上來的時候,那魚已肚腹破裂而死,像是被什麼強力擠壓所致。我明白了,是水太深了,那億萬鈞重量的水,足以把任何生命壓垮擠扁。”
衛律道:“不,一定有辦法的,我一定會找出辦法!”
李陵道:“衛律,死心吧。那真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就算你真的得到了那玄鳥,只怕也不是什麼好事。你不覺得這海有些古怪嗎?說是海,可水明明是淡的,說是湖澤,那螯蝦玄豹之類,又有其他哪個湖泊可見?一次測海時,我無意間捕撈到一條水蛭,正嫌惡心,我手下一名荊楚步卒驚訝地說,這水蛭跟他家鄉雲夢澤的一樣。我不相信。雲夢澤距北海,相去何止萬里!氣候殊異,又絕無水道相通,這水蛭怎麼可能移徙至此?但他一口咬定,絕不會弄錯。因爲他曾在雲夢澤中被這東西叮過。說實在的,當時我甚至感到心裡有些發寒,這海里的許多東西,都像是生錯了地方。玄鳥在海底這麼多年,在那無人能到的深海里究竟發生了什麼?玄鳥到底對這片大海產生過什麼作用?有誰知道!”
衛律卻咬着牙一笑,道:“玄鳥確實擁有非人間的力量,這正說明我沒有找錯!李少卿,怎麼事情有進展了,你卻臨陣退縮了?難道你害怕了?難道你對這樣一個殘酷虛僞的世界還有什麼留戀嗎?”
李陵道:“我不是留戀於現世,而是恐懼於未來。莊子說的北冥鯤鵬,顯然就是來源於玄鳥。莊子好爲大言,幾千里長的‘鵬之背’也許是誇張了,但一定是有真實的影子的。你要找的,是這樣一個可怕的龐然大物,而我們對它幾乎還一無所知。如果你真的誤打誤撞釋放出那種力量,我實在不敢想象,那‘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是怎樣一種景象!我不怕死,但我怕無法挽救的毀滅,你明白嗎?衛律,我誠心勸你一句,罷手吧。你想想看,同類生命,一旦掌握統治的權力,尚且生殺予奪,擅作威福。如果獲得這權力的是沒有任何力量能制約的異類,該是怎樣血腥殘酷的景象?況且捫心自問,你尋找玄鳥族,到底是要爲天下的不幸伸張正義,還是爲你一人之恩怨把天下人都捆綁在你一人的復仇之劍上?你不能拿一種錯誤去取代另一種錯誤。再惡劣的人類的統治,總是有糾正的機會的,而——”
“糾正?”衛律冷哼一聲,一揮手道,“我怕我等不到這一天了。這是一個扼絕了一切希望和出路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除了處在九五之尊的那個,沒有人能感到安全和幸福。不錯,也許我沒有資格代表天下所有的不幸向他問罪,也許我個人的坎坷未必件件都是他直接造成的,然而他是這個帝國的最高統治者,他享受着億萬蒼生的供奉和至高無上的尊榮,就該爲這片土地上發生的所有傷害負責!你說我自私也罷,說我喪心病狂也罷,對我來說,我活着的這個生命,便是整個世界。我閉上眼睛之後,這個世界對我而言就不存在了。所以,既然它已經糟到不能再糟,我也不在乎將它孤注一擲!”
李陵目瞪口呆地看着衛律。
眼前這個人,有着絕對冷靜的頭腦和手起刀落的決絕。然而他那低沉冷酷的聲音裡,卻有着一種不正常的亢奮,那雙黑色的眼眸深處,彷彿隱隱燃燒着可怕的火焰。
李陵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
“你真的是瘋了。”李陵道,“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幫你做任何事。知道嗎?其實你和你所痛恨的那個人是一樣的!”
羣山環抱中的一片草場,一羣羝羊安靜地啃食着青草。空曠的山谷中一片寂靜。
李陵和蘇武相對而坐,二人之間是豐盛的酒宴。
李陵身上一襲華貴的淡紫色王袍,腰束七寶革帶,足蹬一雙嶄新的高靿牛皮靴,頗有幾分王者氣度。而坐在他眼前的這位昔日舊友,身着一件簡陋的旃裘,破敝得似已不知穿了多少年,腰間插着一根牧羊鞭。多年的牧羊生活,使他臉上頗見風霜之色,頭髮已發白,然而飲食談笑,恬淡自若。
酒過三巡,李陵道:“子卿,告訴我實話,你是不是真的是‘受命者’?”
蘇武放下酒杯,道:“是的。”
李陵道:“怎麼現在不再隱瞞了?你就不怕衛律知道嗎?”
蘇武微微一笑,道:“你會告訴他嗎?”
李陵也笑了,提起酒壺爲蘇武斟着酒道:“我聽說‘受命者’是無所不知的。那麼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
蘇武道:“你在想,是不是要多聽我說一會兒,再決定是否按下那乾坤陰陽壺的機關?”
李陵的手一顫,噹啷一聲,精美的鎦金鳳鳥形酒壺掉在盤碗之間,壺中美酒從鳳嘴中汩汩而出,從狼藉的菜餚中流淌到几案上,又滴滴答答落到草地上。
蘇武拿起那隻酒壺,揭開壺蓋,若有所思地看着。
李陵將手移至腰間的劍柄上,喃喃地道:“子卿,不要怪我用這種手段。你和我們不是同類!我、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
一陣輕微的金屬撕裂聲中,蘇武已用手將那酒壺的銅製外殼像剝樹皮一樣輕輕揭開,露出裡面奇特的構造:壺中有兩個膽,壺柄上一個突起正連着雙膽通往壺嘴處的一個活動機件。
李陵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