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勝冷汗涔涔,道:“不,你、你殺了我吧……”
衛律道:“不要左手?那左腳也行,或者右腳?隨你選。怎麼樣,想好了沒有?”說着手摸着鍘刀刀柄,忽地一緊,作勢欲按下。
張勝大叫起來:“不!”
衛律的嘴角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道:“怎麼?”
張勝的表情幾乎要哭了:“我、我招。”
衛律滿意地揮揮手,做了一個“放人”的手勢,道:“不錯,你是聰明人。早晚要做選擇,晚做不如早做。我見過一些蠢材,非要讓自己短掉一截才痛快——手腳又不是指甲,切掉還能長出來!”
侍衛放開張勝,張勝一下癱坐在地上,心有餘悸地長出了一口氣。
隧道的那頭,有一道明亮的白光透出,他向那邊飄然行去。
他看到,他去世的兄弟、好友、親戚……許多人都在那裡等他,他們微笑着,向他招着手。就是一貫不苟言笑的父親,此時也站在那裡,神態溫和地看着他。
這一刻,他心裡無比寧靜。
有一個陌生的女人,也在那羣人裡,用一種慈祥的神情看着他。在那羣熟人中,顯得有些突兀。
她是誰?爲什麼會在這裡?
更奇怪的是,她對他做着一個手勢。那手勢溫和而堅定,以致他絕不會弄錯其中的含義。
那手勢的意思是:回去!
回去?
爲什麼?
她是什麼人?
她要他回哪裡去?
這女人的眉眼之間有一點什麼東西讓他感到眼熟……
他在哪裡見過她?
……
一絲喃喃的吟唱聲從某個極其遙遠的地方游出來。那聲音飄忽不定,像幽靈一般,一會兒極遠,一會兒又極近。彷彿蚊蚋繞耳,細微得難以捉摸,那聲音撩撥得他漸漸生出一些焦慮。
他明白,那聲音要引他回去。
不!我不想走!他的心在回答。那裡太累了,放過我吧!
然而那歌聲依然執著地存在着,並漸漸清晰起來,彷彿一根細繩,一圈圈套繞在他身上,拖着他一點一點往回走。
衛律耐心地聽着,等張勝說完,沉默了許久,忽然笑了,道:“張副使,你真是太聰明瞭。”
張勝一愕。
衛律道:“你們皇帝給你密旨,叫你暗中監視正使,你便以爲你比你們正使更受皇帝信任?便以爲自己有權便宜行事了?他叫你去找石鏡,你找不到,怕無功而返,便自作聰明揣摩上意,以爲殺了我比找出那面鏡子更重要,於是冒險一搏殺人放火,對吧?”
張勝戰戰兢兢地道:“大王,我、我也是各爲其主,我和大王……並無私人恩怨……”
衛律擺擺手,道:“不不,我不是說你不該暗殺我,而是說你實在太‘聰明’了。你們皇帝的密旨,是有他的深意的。可惜,交給了你這麼個‘聰明過頭’的能幹人——你的小聰明,壞了他的大事了。你以爲,他要找我算賬,真是爲了李夫人?你以爲,他是那種會被一點兒女情仇衝昏頭腦的人?張勝啊張勝,你錯就錯在,拿自己那點市井算計,去猜度一個絕世梟雄的心理!”
張勝愕然。
衛律揮揮手,道:“罷了,也是他有意給你們留下這樣的印象,難怪你誤會。他是多情天子,我是穢亂宮闈的淫賊叛臣。哈!多麼吸引庸人的骯髒事。先潑上一盆污水,千夫所指,便說什麼也不會有人信了。好了,我也懶得跟你廢話,先把你剛纔供述的都寫出來吧。”
嘩啦一聲,侍衛將一堆筆墨木牘扔到張勝面前,張勝如見蛇蠍,往後一縮,道:“不,我不能……該說的我不是都已經說了嗎?”
衛律道:“你是怕落下證據,毀了你的前程?”說着,俯下身去,同情地看着張勝道,“張勝,你在有些事情上太聰明,在有些事情上又太笨。都到了這個時候,還指望留條後路,將來好回去繼續你的榮華富貴?動動腦子吧!他叫你監視你們正使,不是因爲他更信任你,而是因爲他誰都不相信!對於他,我遠比你更瞭解。”說着將一支筆塞到張勝手中,“這件事情如果你真的辦成了,你前腳把東西奉上,後腳等着你的,就是一杯鴆酒。你應該感謝我,在這裡給了你一條生路。你現在歸降,以後就在這裡好好幹,我不會虧待你。”
張勝的手顫抖着拿着筆,看着眼前的簡牘,一顆顆細密的汗珠從他額頭滲出。終於還是無比艱難地伸手拿過簡牘。
衛律滿意地點點頭道:“這就對了。相信我,這是爲你好。”
歸來吧,
迷路的人。
你沒看到嗎?
你的馬也在思念,
你的牛也在流淚,
你的狗也在呼號。
歸來吧,歸來吧。
家中的火塘熊熊燃燒,
萬年的火焰永遠不滅,
直到你回家的那一天。
……
不,我不要回去!
讓我靜一靜吧。
停下!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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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歌聲持續撕扯着他陷於陰陽兩界之間的魂魄。他身不由己,離那女人越來越遠。
他向那遙遠的已經面目模糊的女人伸出手:救救我,求你……
轟然一聲,周圍世界所有的真實一下襲來,鼻中聞到一股刺鼻的羊糞燃燒的味道。他俯臥在地上,身下架了幾根木條,一股熱力從木條下不斷傳來,薰得胸腹間炙熱難當。有一隻握成拳的手在輕輕叩擊着他的後背,一下又一下。每叩擊一下,便能感到胸中的窒息稍稍舒緩了一點。他漸漸恢復了呼吸。
他閉着眼睛,低低地呻吟了一聲,一口淤血隨即吐出。胸口的窒息之感大大減輕了,但隨之而來的,是一股強烈的疼痛感,那劇痛之猛烈,幾乎叫他又昏厥過去。他不敢再開口出聲,甚至不敢稍稍用力一點呼吸。他能感覺得到,任何輕微的對傷口的震動或牽扯,都會叫他痛得死去活來。
背後的叩擊停止了,吟唱聲也停止了,一根纖長的手指勾起了他的下巴。他慢慢睜開眼睛,迷離昏暗的燭光中,一雙面紗後的眼睛正看着他。那眼睛幽深澄澈,似乎能看到人內心深處。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一聲輕輕的嘆息,然後,眼前黑色的裙幅一旋,便從眼前消失了。
即將燃盡的牛油巨燭被侍從一一換上了新的。室內又亮了幾分。
衛律站在張勝身後,滿意地看着張勝擦了把額頭的汗水,伏身一個字一個字地寫着。
衛律忽然目光一跳,指着那木牘末尾道:“這……你這寫的是什麼?”
張勝道:“漢副中郎將勝,書於天漢元年……”
衛律大聲道:“‘天漢元年’?!現在不是太初五年?”
張勝道:“是,今年剛剛改元。”
衛律道:“他不是六年一改元嗎?”
張勝被他的神情弄得有些害怕,結結巴巴地道:“因、因連年苦旱,今上改元‘天漢’,以、以祈甘雨。”
“天漢,天漢……”衛律喃喃地道,驀地爆發出一陣大笑,“哈……原來如此!‘維天有漢,監亦有光’,原來是這個意思!”又忽然一把抓住張勝,道,“是你!原來是你!”
“不,不是他。”一個人嘩地掀帳而入,正是那黑衣巫師。
衛律回頭:“大巫,你說什麼?”
“你要我救的那個人,他醒了。”大巫道,“我從沒見過這種傷勢還能甦醒的。”
衛律瞪大了眼睛道:“什麼?”
大巫點點頭道:“所以,如果這世上真的存在‘引路者’的話,他倒有可能是。他是聽懂了我的回魂歌,纔在必死的情勢下甦醒過來了。”
衛律皺了皺眉,轉向張勝道,“你們正使,聽得懂胡語?”
張勝茫然道:“蘇大人?他一句都不懂啊。來的路上,還讓我教他點日常用語,可不知怎麼,他總是今天學了明天就忘,後來就索性不白費這力氣了。”
大巫道:“他醒來時,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句‘母親’。雖然聲音很低,但我絕不會聽錯。”
張勝失聲道:“不可能,他從沒學過這個詞。”
大巫忽地轉過身來,面對着張勝,冷冷地道:“他不需要學,他本來就知道!”
大巫回過身時,那黑色的面紗被風帶得一揚,張勝這才注意到,這黑衣巫師居然是一名面容清秀的年輕女子,不由得一愣。他原來還以爲,這位在匈奴赫赫有名的神秘巫師,八成是一位容貌怪異的老者。
衛律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對張勝道:“你們正使,對巫術感興趣嗎?”
“巫術?”張勝又是一愣,“我還從沒見過比他更反感巫術的人。他向來認定,世上所有巫覘之術都是假的。當初他被貶到南山養馬,就是因爲他在私下鄙薄方術的事傳到了陛下耳朵裡。”
衛律看着大巫,笑道:“一個最厭惡巫術的人,會是‘引路者’?”
大巫平靜地道:“也許因爲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着什麼樣的能力——我給他排出的淤血,聞起來有一股亡靈草的味道。”
衛律失聲道:“什麼?!”
大巫道:“而且從血液的顏色上看,藥力已在他體內鬱結極深。換句話說,他中毒之時,很可能還是個孩子。誰會跟一個孩子有仇?如果有仇,又何必用這樣既難得又不致死的藥?也許你說的是對的,這世上真的存在那種罕見的異人,只是不知何故,他很早就被別人發現了,並且用藥物壓制了他的異能。丁零王,我建議你查一查他的過去。”
衛律脫口而出道:“那他還有沒有可能復原?”
大巫沉思了一會兒,搖頭道:“我不知道。他那一刀,正好刺在毒性鬱結最深之處,大量失血的同時,也疏散了毒性。我不知道他能恢復到什麼程度。我施術時,感覺他在死亡之門前看見了一些東西,一些和他的異能有密切關係的東西。我拿牛骨占卜,始終得不到一個清晰的結果。凡巫卜失靈,只有兩種情況,一是對方對巫術完全不信,並且意志極其堅定;二是對方的異能比施術者更強大。你就祝禱他屬於第二種吧。”
第二天,他開始發燒,渾身滾燙,腦中昏昏沉沉。有時感到自己好像在黑暗的大海中起伏,周圍霧濛濛一片,踏不到實在的土地,也看不到海岸的影子。有時又好像置身在一個通紅的熔爐中,他恐懼地大喊,卻又發不出聲音,只能眼睜睜看着灼熱的火焰一點點將自己吞沒……
一連幾日,就這樣在噩夢與清醒之間輪番交替,唯有傷口處那劇烈的疼痛,始終清清楚楚地感受着,即使在睡夢中也沒法消解,沒法減緩。
人影憧憧,形形色色的人在他跟前走動,交談。他們的聲音好像很遠,又好像很近。
紛紛擾擾中,忽然,一個如寒潭深水般清泠泠的聲音,穿越重重迷障,進入他耳中,那聲音是如此清晰有力,一個字一個字,就像直接對着他的心臟說話:“你想死,沒人能讓你活!你想活,也沒人能讓你死!”
是那個巫師的聲音!那個用歌聲將他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的巫師!
那個聲音繼續道:“我救得了你的身體,救不了你的心。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那聲音一遍又一遍地迴響在他的腦海裡,彷彿一股林間的清泉,澆灌着他煎熬於炎熱與昏暗中的心,維持着內心深處一線清明,使他不至於沉入永遠的黑暗中。
高燒終於漸漸退了,傷勢也開始一天天好起來。
一天傍晚,一名胡僕進來,將穹廬正中頂上那盞羊油燈挑了下來,添了些新油進去,正要掛上去,忽聽身後有一個微弱的聲音道:“等等!”
那胡僕一怔,回頭看那病榻上的傷者。
這是他來到這裡,第一次聽見這漢人開口。
“那燈……給我……看看。”那漢人指着他手中那盞羊油燈,輕聲道。
雖然那漢人聲音微弱,但他的手勢,意思再明白不過。胡僕依言將燈遞過去。
那漢人勉力支撐着坐起,小心地接過這骯髒破舊的陶燈,雙手託着看着。這只是一盞很平常的陶燈,做成一隻蜷膝臥地的山羊的模樣,因爲用得久了,燈盞薰得發黑,還缺了一隻羊角,也不知是何時磕掉的。
那漢人看了很久,眼裡流露出一絲異常複雜的神色,然後輕輕嘆息了一聲,纔將那陶燈還給胡僕。
那胡僕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沒問什麼。這漢人本來就有很多奇怪之處,說他是囚徒吧,從單于到丁零王,都極關心他的傷勢,甚至派人送來草藥。說他是貴客吧,帳外的看守比那個要犯的都多,而且個個看守都如臨大敵,丁零王還幾次親自來秘審,也不知道問了些什麼,每次都是一臉惱怒地出來,命人繼續嚴加看守。
胡僕搖搖頭,將羊油燈重又掛上,退了出去。
那漢人傷者重新躺下,仰面靜靜地看着那盞羊油燈。
從地面的任何一個角度,都看不到那燈缺了一隻羊角。
然而,他早就知道那裡缺了一隻角——那次自盡而“死”的時候看到的!
他的心劇烈地跳着,以致尚未完全癒合的傷口都被震得隱隱發痛。
那天,他明明就躺在這室內的地上,血透重衣,氣息全無,雙目緊閉……
是的,他閉着眼睛!
那麼,他是怎麼看見這缺角的羊油燈的?!
……他曾經以爲的無比可信而堅實的世界,變得模糊起來。
他慢慢望向穹廬上方。
那一天……
在那個地方……
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
遙遠而熟悉的巫歌又隱隱在耳邊縈繞,那歌曲的語言,他明明從未學過,卻自然而然地聽懂了,明白其中每一個字詞的含義。
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