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萬年來本夫人從臥榻上滾下來過,從座椅上滾下來過,附學之時還從仙塾的蒲團上滾下來過
唔,不要問我如何才能從蒲團下“滾下來”,我附學時因爲喜好偷懶,每至誦經課上,必然會最先到,以便搶那最後一排的蒲團。那最後一排蒲團緊挨着便是門,門外門內高度大約相差半尺。我偷偷睡着左右晃動之際每每便會向後一倒,摔出門外。
即是說,我比那蒲團正好矮了半尺。
這便是如何從蒲團上滾下來。
……總之,本夫人自詡閱滾無數,所見所聞,也算是個中好手,但從樑上滾下,在本夫人還是第一次。
再說這次這一摔摔得也甚奇怪,以往我不是從夢中摔清醒了,便是從清醒摔昏睡,很是乾脆。
這次這一摔卻摔得甚巧妙,恰似一個巧勁震碎了結實的閘門,鋪天蓋地的幻象頓時一股腦的襲來,氣勢奔騰而澎湃。
只是這些幻象甚爲怪異,好似不但有我的,還夾雜了別人的。
例如我明明身處仙塾,旁邊卻站了一個我不識得的人,那人舉止似十分熟絡,同着一衆師兄弟日日瘋去,明明是極熟極親近的,我再一眨眼,卻發現那人是灝景。
再比如我身着靛青華服站在大殿一角,遠遠只見人影晃動,我似百無聊賴的等着什麼人,不一會兒那人走來,還是灝景,只見他面色有些疲憊,卻仍然難掩笑意……我恍惚覺着,這似是我與他定親時的事情。
然而他卻既不喚我“紅蓮“,又不喚我“紫蘇”,嘴脣翕動,似是在喚“青夜”,奇怪,青夜夫人的名號是黎淵遇難以後天君安撫而賜的,即是定親之日,他又爲何如此喚我?
轟隆隆的雷鳴由遠及近,我好似騎在一個什麼毛絨絨的東西身上,細看竟是大雕模樣的欽錇,我穿着白色的,同那山鬼一般極短的裙子忒英氣的一手叉腰,一手拿劍指着斜下方的四條身影,周圍惡浪滾滾,一邊下雨一邊火勢兇猛,那樣子實在是相當之詭異。
四人中間似乎有個熟悉的身影,原來是不復豔麗,略顯狼狽的雨師。
……這麼說,那個“我”似乎是紅蓮呢……
“我”得意萬分的朝好似剛剛被火燒過的男子笑道:“怎麼樣,燒了毛的大貓?”
……
我好似泅水跋涉的人,在雜亂無章的夢境中好似有一根細細的線,牽引着我。我恍惚覺着自己正順着那根線走,而線的盡頭,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是……我的記憶……
我順着那條線,穿過跳躍的山精水怪,穿過廝殺的人羣,穿過仙塾八卦着的衆師兄弟,恍然間來到一所小小的房舍,裡面是一團渾濁流動着的“氣體”。
渾濁的氣團,我卻聽到了脈動。
哎呀,真是奇怪的氣團……
我習慣性的拿出團扇,湊上跟前準備戳——
“哎呀餵我苦命的傻丫頭啊!你睡覺怎麼不知道撿地方啊!臥榻、桌子、椅子,你說你睡哪裡不好啊!幹嘛跑到屋樑上睡啊~~~~~~你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以後誰來替我熬湯陰紫蘇……啊不對,叫我情何以堪……咦,也不對,咳。”熟悉的聲線闖將進來,我隱約好似猜到接下來將要聽到什麼,腦海裡的念頭自發的換成了“好丟臉,真是太丟臉了,讓我繼續暈吧……”
願望總是美好的,然而現實卻總是殘酷的。
果不其然,那熟悉的聲音換成了:“丫頭,想我一代美男蕭墨夜,又做爹,又作娘,含辛茹苦……千萬年,好不容易將你拉扯大……”
我彈掉臉上清晰可見的“尷尬”,慢慢睜眼無奈道:“……就不能讓我再多睡一會嗎?”
……
老烏龜定定的看着我半盞茶不到的時間,迅速的收起臉上的驚慌、焦急、鼻涕、眼淚。然後……
啪!
我揉着作痛的前額聽老烏龜唾沫橫飛張牙舞爪上躥下跳:“丫頭你活膩了也不是這麼個找死法!你不要面子我害怕別人知道你是我家的呢!你說你哪裡不好爬爬人家橫樑上作甚?”
老烏龜作勢要來敲我的額頭,還沒靠近忽然橫空裡伸出一隻手乾淨利落的把他扒拉到一邊去。
“讓開!”白素一把推開原地打轉的老烏龜,端着一碗東西湊上來:“喝了。”
我低頭:“這是……?”
白素捂着嘴笑得無比嫵媚:“紅棗蓮子桂圓羹!”
“……你就不能端些更高級的,比如什麼什麼百年十全大補湯,什麼什麼萬年雪蛤煲,什麼冰山靈珠子……”我端着紅白分明的甜湯,一邊說一邊把一碗都灌了下去,湯甜而不膩,滑滑涼涼的,我咂咂嘴,伸出手去:“再來一碗。”
“嫌棄便不要喝啊!”白素瞪我一眼,唾棄的說:“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看你還是少吃爲妙,百年千年的東西,誰知道它朽了沒有,若是動物,活了萬兒八千年的,不是妖就是怪,說不定還帶毒的。你不要誤聽誤信什麼鬼話,新鮮實惠纔是最重要的!”
老烏龜終於停了下來,湊上來也跟着附和:“對對對!”
我捧着碗哀怨的看着碗底連絲的湯汁,嘆息道:“可憐我一句話引來這麼大一頓教訓,巴巴的聽完了,卻連碗多的都沒有……對了!”我想起昏迷以前的事情,轉向白素:“織女牛郎最後怎樣了?”
老烏龜氣急敗壞道:“我剛剛忘了說,你又提!你說你這丫頭怎麼就這麼點出息?你扒院牆,蹲牆根我都不說了,爲了聽個八卦跑到房樑上去;上去就算了,蹲不住又掉下來!你說你……”
“那夜雨師發飆,說了很多心底不滿。不過好像取得了意外的效果。”白素徑直對我道:“此刻他同牛郎織女一起上奏天君,讓天君取消他與風仙之約。”
“噢……”我捧着碗呆愣:“那還真是……意外的……收穫呢……”
白素點頭剛要開口說什麼,被她掃到牆角窗邊的老烏龜忽然“咦”了一聲,剎那間臉色一變,扒着窗檻伸頭向外望了一回,頓時臉色凝重,整個人都繃緊了。
“怎麼了?”我被他突如其來的緊張嚇了一跳,老烏龜飛快的瞟了一眼,留下一句:“你們莫要離開!”白光閃過便不見身影。
我與白素面面相覷,隨後我跳下牀來也扒着窗口往外一看。
接着我猛轉過身,結結巴巴的說:“白,白素,這裡好似又起火了……”
白素彈起來同我向外一看,紫色的火焰,是火又非火。
那便是傳說中的天兵天將。這麼大的陣仗,我只在閒書裡見過。
天兵一出,認罪伏誅。
白素是灝景的心腹,何況老烏龜也在此,怎可能會罪不容誅?
除非……
我心頭一緊,也顧不得形象不形象,跳出窗外便朝那團紫氣飛奔過去。片刻後白素便跟了上來。
這是黎淵遭難九千年來,我首次御風而行。如果我的擔心成爲了現實……我的攥緊手心,恨不能立刻置身現場。
天兵行進的速度也頗快,遠遠的我便瞧見站在行進的隊伍最前頭,那個熟悉的身影。
博伊。
我的腦袋“轟”的一下,九千年前的事情又浮現在眼前。
莫非……莫非……
我趕上前去,忽聽白素錯愕的低呼一聲:“爹爹?”
白炎帥着一衆家將與博伊的天兵對陣,正如朱雀一族全是小紅人般,白虎一族全是小白人。
博伊三叔板正一笑,板正威脅道:“白炎,你這又是何苦?交出那個妖孽,你我還是盟友。”
白炎粗豪一笑,態度謙卑:“你說的妖孽,可有餘黨?”
博伊雙眼閃過一絲幽光,板正道:“其中牽扯到現下白虎僞君,你放心,等到此事料理完畢,你必重登白虎君之位……不,”博伊板正的聲音頭一次讓我從中聽出了一絲尖狡:“說不定四靈將之首也是你的。”
“那就對了。”白炎悠閒道,下一瞬間忽然斂去笑容,一反手將身後副將託着的大刀插入地裡。“你口中的僞君是我白炎的女兒,你說我怎可能丟下自己的女兒與你合作?”白炎冷冷的注視着博伊,語氣森然。
……我忽然覺得,大老虎還是很神勇的。
博伊微微一愣,皺眉道:“不過是一個女兒,怎可與大業相比?況且你兒女衆多,何時死一兩個,恐怕你自己連知都不知道!”
嚇!這博伊狠毒我知道,但我亦知道他這一下確實點到了白炎的軟肋。白炎一生風流,姬妾無數,別說私生子,就連正經掛着名字的兒女,他恐怕都數不清。博伊一句話,旨在點明他白炎也不過是個風流浪蕩子,也不是什麼好鳥,根本不用再自己面前裝慈父。
果然白炎眸色一暗,氣勢不復方纔強烈。
我捉摸一陣,估計博伊口中的妖孽大約是我,掃視了一圈卻未發現老烏龜的影子,也不知他這時候跑到哪去了……希望他果然如灝景口中那般靠譜……我邁步走到白炎旁邊,向博伊款款一笑,招呼道:“喲,三叔,我們又見面了!”
博伊看見我時眼神都發亮,冷哼過後忽然大喝一聲:“妖孽!還不束手就擒!”說着便要大手一揮,極其瀟灑極有氣勢的將我團團撲倒,暴打,拖走,卡擦掉。
“慢!”白炎忽然拔起大刀,對着博伊:“這裡是我白虎地界,誰敢撒野!”
……我以前怎麼就沒看出來大老虎這麼有魄力?我心下使勁爲大老虎鼓掌搖旗吶喊,這時白素也走到他身邊站定;博伊似是難以理解白炎如何這麼沒眼色,陰沉道:“那麼你是想阻礙天兵抓人了?”
白炎眯起狹長的眼睛,盯住博伊緩緩道:“不錯,我白炎一生風流,所生兒女,自己都數不過來。”
我暫且無暇顧及大老虎剖明心跡,催動着自己麻木的腦子飛快的轉動:博伊此刻帶着本屬灝景的天兵出現在這裡,那便是灝景有了麻煩,或是根本就失勢了,那麼,灝景現下是什麼情況?遇險沒有?若博伊真是遵天君旨意帶兵抓我;剛剛雨師、牛郎、織女還在此協商,似是完全不知情,那麼,天君是要悄悄做掉我們,不動聲色了?
若是博伊擅自出動,那麼天君此刻必然已經糟糕到沒辦法控制局面了……同樣……灝景也……
我使勁搖搖頭,耳邊白炎的聲音在響,我卻無暇細品味。
“不過就算我兒女遍天下,你要在我眼皮底下傷我女兒,那是不.可.能!”白炎一字一頓,每說一字,博伊的臉色便陰鬱一分。
我腦子裡的魚湯好像熬糊了,紛亂的念頭閃來閃去,抓不住重點。
會不會這也是灝景計劃的一部分?可真要如此,他人呢?他的計劃是把我們全做掉?不可能……
白素微一低頭思索,忽然開口:“爹爹……”
白炎頭也不偏,只動嘴脣:“臻兒放心,今日爹爹在此,無人敢害你!”
白素面皮抽動,半晌艱難開口:“我不是臻兒……”
“呃?”白炎微微一愣,博伊發出板正的鄙夷聲。
“哦,洛瑤放心……”
“爹……”白素抽着臉道:“我也不是洛瑤……”
“啊……”白炎有些尷尬的咳了兩聲,手中大刀卻毫不放鬆,依然指着博伊:“那是佩佩?安兒?小玉?”
“爹……”白素無可奈何的看着白炎:“佩佩是您的側室,還有,我是白素。”
“不管你是哪個。”白炎橫刀立馬,對着博伊的天兵神色堅毅的開口:“只要你是我的女兒,我便不能讓任何人傷害你!”
我的思緒暫時被白炎所吸引,這個一向被我認爲智力有問題的粗豪老爹,原來也有這一面……
我眼前忽然一亮,老烏龜熟悉的身影翩然下落,對博伊促狹的笑道:“你看看我給你找來了誰?”
“博伊……你……你要對夫人作甚?”清音恐懼的交替看着我與博伊,戰戰兢兢,似乎馬上就要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