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個建議是張黎提出來的,長亭無比佩服他的勇氣——張黎是降將,是益王符稽的人,他身份如此尷尬卻提議陸長英親征陳氏,豈非叫人浮想聯翩?若張黎心懷鬼胎,而陸長英不幸身故,那張黎於益王符稽與陳家便是立下了不世之功,無間成功。是個人,心裡大概都會這樣想,這就是叛臣活不下去的緣由。
長亭認真看了看張黎,三十出頭的模樣,前庭寬廣,眼神明亮,耳垂肉厚,老話說這樣的人有福氣也聰明,他確實聰明,不僅聰明,也有福氣,遇着了一個信賴他的家主陸長英。
“不成。”
真定語氣裡有毋庸置疑的堅定,“不成不成,”連說三個不成後,卻不知而後應當說什麼了,沉吟片刻方道,“萬一這是陳家誘敵深入,阿英貿然親征豈非又是一招請君入甕?不妥,再從長計議罷!”真定大手一揮,似有一錘定音之態。
長亭心往下放一放。
阿彌陀佛,希望真定能一直這麼堅定下去...
她當然看得清楚如今陸長英親征是頂明智的決定,既可安撫軍心又可立威還能解小秦將軍燃眉之急,可如果陸長英這次丟了命呢?凡事怕的不就是如果嗎?長亭私心不是很想陸長英以身犯險,能別離開豫州就別離開,陸長英不是在戰場上長大的,誰見過諸葛亮騎上馬去前線了?如果要造勢,怎樣都造得了,拿命去造勢,人心都是偏的,長亭不想陸長英去做這件事。可這些話她卻說不出口,所以只好阿彌陀佛,祈求真定大長公主能堅定堅定再堅定。
陸長英默一默,隔了許久,埋首應了個好,“既然大母不同意,那便再從長計議吧。”
真定落了口氣。溫聲道。“加兵也好,請石二郎出兵也罷,長英。你得牢記着你是平成陸氏的頂樑柱啊。”
陸長英手蜷在寬袖中,坐得筆直,神容恭謹再應了聲好。
長亭疑惑看了他,並不十分信。
北地晚來風急。長亭睡不着翻來覆去只聞得耳邊風吹怒吟之聲,起身看向窗櫺外。不知稠山那邊是個怎麼樣的情形,小秦將軍還有那一萬將士是個怎麼樣的情形,若主上行事能再穩妥一些,這一萬人也不至於如今身陷絕境...如果他們當初考量事情再全面一些。既已發覺陸長慶與陳家的勾當,那便再想想陳家會怎麼謀篇佈局,或許如今便不會落到被動挨打的局面...
長亭拍拍頭。她都感覺到挫敗與悔恨,更何況陸長英。一向都極爲驕傲的陸長英。
長亭望向窗外,黑黢黢的天,外面卻熱火朝天般不太平。
長亭再閉眼再睜眼,天還未亮透,滿秀一聽裡間窸窸窣窣有響動,便當即如履薄冰地來一道撩簾進來服侍,一道沉下聲兒來急道,“大郎君昨夜出城了!”長亭眼睛猛然睜大,再聽滿秀說後話,“...誰也沒告訴!帶着秦堵小爺出的城門!只帶了一千人馬,如今大長公主正在大堂綁了白總管抽鞭子!張黎先生還在城中,大長公主已經命人去捉他了!”
長亭一把撩開被子,趿鞋換衣,忽而一想,偏頭問滿秀,“張黎還在平成?”
滿秀趕忙點頭,“還在!沒跟着大郎君走,陳嫗說人去拿他的時候,張先生穿戴整齊,還在畫畫兒呢!”
好個張黎!
長亭終於明白陸長英當初希望將滿秀嫁給張黎的意圖了,張黎當真是個人物!生也生得起,死也死得起!長亭披了大氅來不及換木屐便往正堂去,正堂外頭白總管正跪在地上,張黎倒還是坐着的,長亭呼了口氣兒,再見真定怒不可遏的神容,不禁迎了上去,輕聲道,“...如今已經追不上哥哥了吧?”
“他刻意輕裝上陣,這會兒怕是都過城門啦!”真定一開口,臉色就變了,眼眶一紅,“你哥哥他若有個好歹,我怎麼對得起你阿爺你父親啊!我怎麼對得起謝家!”真定拍拍謝之容的手,勉聲安撫,“阿容,那小子的苦前半輩子都吃了,他大難都挺了過來,如今大約也沒事,好歹要途經邕州,你妹夫他不能袖手旁觀,你且安心!”邊說着邊神色一凜,“若那小子實在氣運差,陸家便是你第二個孃家!”
謝之容神容倒無哀慼,只見掛憂,忙螓首言道,“您千萬莫這樣說,叫媳婦心頭難安!長英行事向來周密,之前一着不慎中了陳家的算計,如今卻是全副武裝,既有蒙大人此等猛將襄助,又有陸家家聲相佐,定能逢凶化吉,得勝歸來。”謝之容看向長亭,卻見長亭朝她使了個眼色,當下便知,言語更婉約了,“張黎先生既敢如今還留在城中,便是問心無愧。阿英執意要走,白總管又能何如?如今天涼地凍,白總管年歲也大了,久跪傷身,您看要不要叫他起身說話?”
這個面子,長亭也能賣一個給白總管,可她賣不如讓給謝之容賣。
真定拿帕子拭了拭眼角,“給他拿個墊子來!到暖閣去跪着!這種事也敢瞞着我!”真定如今看上去當真便是一個年近不惑的老人了,“這死小子明面上應得好好的,翻個面便陽奉陰違,也不知道如今他到哪兒了...秦將軍還撐得住撐不住...”真定手腳冰涼,她壓根就不敢想若長英回不來她會怎麼辦,她不能送走了兩個兒子又送走孫子,這樣一想,真定悲從中來,“一清點,你哥哥只帶了一千人馬,哪裡護得住啊!”
“既是急行軍,人少好過人多。”
張黎沉穩開口,“大長公主莫急慌,我們靜待五日吧,五日之後便可定乾坤。”
如今只希望稠山那頭的小秦將軍還再撐得過五天。
小秦將軍還撐得過嗎?
發灰髮暗的天空下,小秦將軍隱匿在燒焦的戰壕中,背靠牆角,手中緊握一把短刀,他俯身向外看,近百個敵人正摸着牆壁小心翼翼地向裡走進,他覺得他還撐得過去,就算現在要叫他以一抵百,他也必須撐得過去!
爲了陸家。
爲了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