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策三年正月初九以後,天氣仍然能暖交替,有時候升溫,有時候回寒,十五元宵這天,整個天策上將府卻都忙碌了起來,因郭汾就要分娩了!
楊清在府中張羅,楊定國的夫人則到天寧寺祈福,天策府後府的緊張氣氛還影響到了前院,鄭渭、薛復、張毅也都時時刻刻在等着消息。府邸之外,嶺西舊部的家眷和沙州曹氏一派的家眷也各自燒香拜佛,不過祈禱的內容卻不大相同。
福安臨盆之期也不遠了,沒有過來,薛珊雅卻也挺着一個大肚子來問安,唯有郭汾卻異常鎮定,道:“沒事!大夫說了,胎位很正,我又不是沒生過孩子,這一胎不會費什麼力氣的。”
但外面穩婆、醫生卻都輪班伺候着不敢離開。
到了深夜忽然做動,穩婆趕緊進去,過得多久便傳出了一聲響亮的哭聲,在靜夜之中遠遠傳出,在前院守候着的楊定國、鄭渭等慌忙派人來問安,郭魯哥已經出來道:“大喜!是雙胞胎,而且是一對公子!”
楊定國額手高叫:“天佑大唐!”消息傳了出去,除了上將府周圍之外,滿城都放起了鞭炮!鄭萬達聽到消息之後也欣然道:“這下安隴安穩了。”
曹氏的家眷有的失望,也有的長長嘆了一口氣,自此死了某些心。
又過了一會楊清出來,楊定國又問:“汾兒怎麼樣了?”
楊清道:“汾兒精神很好,倒像不怎麼疲累的樣子。”
楊定國笑道:“汾兒的身體本來就康健,如今人逢喜事精神爽,自然不累。”又叫道:“哎喲!對了!得趕緊給元帥報喜!”
報喜的快馬早就準備好了,當下由楊定國執筆寫了親筆書信,派人將喜訊送出!
張毅道:“此乃國喜不止要向元帥報喜,更應該馳報四境,並將喜訊告知友邦,使之來賀。”
魯嘉陵道:“馳報四境是應該,但告知友邦,這事實公而名私,這個得以元帥的名義才行。”
張毅道:“若夫人不至太過疲倦,明日我們隔門請命,只要夫人許了,我們就用元帥的名義向友邦諸國報喜。”
魯嘉陵便無話說。張毅道:“向友邦報喜的文書,還得請楊國老執筆。”
楊定國慌忙搖手道:“我是一介武夫,文理一般,跟元帥報喜也不用講究文采,寫書信給外國君主,這個還得張大人來。到時候我畫個押就是了。”
張毅也不推辭,回到了家中便讓兒子張中謀擬稿,因道:“喜報之中,當說是世子誕生吧。”
張毅道:“自然是世子!”又道:“此外還有一位三公子。”
張中謀笑笑,道:“剛纔我在外面,在大街上經過,百姓們可不這般叫。”
張毅奇道:“坊間還能有別的說法不成?”
張中謀道:“百姓們都叫太子爺。”
張毅臉上露出了詫異來,跟着低聲道:“這事咱們可做得差了!連百姓都知道要叫太子爺了,咱們卻……這事咱們早該做了啊!”
張中謀道:“爹爹是說……勸進?”
“是啊!”張毅頓足道:“可惜現在咱們不在元帥身邊,元帥身邊的人,這會只怕早有動作了!這擁戴之功,咱們終究是趕不上了。”
張中謀道:“擁戴元帥登基一時是趕不上了,但爲太子上尊號呢?”
張毅道:“父未登基,兒子如何就做得太子?”
張中謀道:“天策上將屬王爵,則兩位公子都是王子,夫人爲王后。至今仍稱夫人而不稱後,這也是我們的過失了。明日隔門請命時,當請夫人登後位,以二公子爲世子,大公子、三公子爲王子,如此則長幼之序定矣。”
第二日他們隔門向郭汾請命,不止楊定國和留守諸大臣,曹元深等也來了,一起請以張邁的名義向諸國報喜。因張邁不喜跪拜,所以天策政權下禮數較爲簡略,遠沒有中原那麼繁縟。
而且張邁雖居王爵,做了天策上將,但與諸大將大臣的關係從禮數上仍然停留在上下級的關係,而非君臣的關係,張毅等見張邁行禮,見到內眷如郭汾、福安等便不跪拜,楊定國見到張邁也不跪拜,見到郭汾更不可能跪拜,這時在門外張毅卻跪了下來,他一跪別人也就不好不跪,曹元深也跪下了——自張邁取得了北庭大勝,曹氏一族是最早有勸進之意的,若不是因他們這一派被冷落了說不上話,張邁又遠在萬里之外,只怕早就越過別人上表了。
張邁既有帝王之望,則郭汾跟着要受到尊隆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只有楊定國站在那裡顯得有些尷尬,郭汾是他的世侄女,他年紀又老,一時跪不下去,但按照王朝禮數,若郭汾做了皇后,就算是郭洛見了妹妹也要行禮的,更何況楊定國還隔了一層,本當伏拜的。
楊定國掀起袍衽就要跪下,郭汾隔着紗窗望見有異,問道:“怎麼回事?”
郭魯哥家的出去一看,回來說了,郭汾忙道:“快都起來!跪什麼啊!還有楊叔叔,你別折你侄女的福了!”
張毅正色道:“元帥乃王爺,夫人便是王后,日後元帥登基,王后便是正宮皇后娘娘,母儀天下,當受軍民百官叩拜,此乃正禮,怎麼會折福?”
郭汾一愕,她的見識也不差,只是本身就比較豪爽,向來不拘小節,又嫁給了張邁,夫妻兩人互相影響之下,雖知夫君有橫掃天下之志,郭汾卻竟未想到自己這麼快要做皇后了!呆了許久笑道:“我做不做皇后,還是先看元帥登不登基再說吧。就算他要做皇帝,也得等他做了我才做皇后啊,天下間總沒有皇帝還沒登基,他老婆先做了皇后的道理啊。”
楊定國、楊清、郭魯哥、鄭渭等都笑了出來,張中謀也是莞爾,只有張毅、曹元深等幾人沒笑,郭汾道:“現在還是照舊吧。”張毅還是先磕了頭,道:“既然夫人有命,臣等不得不從。”他雖然叫“夫人”,但這個“臣”的自稱還是將君臣關係給扣得緊了!
曹元深在一旁心想:“這個張毅,在諸大臣裡頭最會做官!這番言語說出來,也將留守大臣中領先效忠之鰲頭給佔了!鄭渭等會辦事,可惜這些手段還差遠了。”他這一派人本來倒也不在張毅之下,只是當前的局勢總輪不到他們先說話,所以不敢妄動。
郭汾坐在門內道:“給諸國報喜的事情,就按諸位的意思吧。如今我們取得了北庭大捷,與諸國的關係想必也要調整,如何措辭,也要與之前不同。元帥西征之後,我每三日一次參加留守大臣聚議,兩個月前爲了安心養胎不再參加,現在誕下孩子之後也不覺得身體有什麼不妥,從下個月開始可以恢復了。我剛剛收到元帥給我、楊叔叔和留守三大臣的書信,只要我們五人點頭,就可以元帥的名義進行對外之事。”
說着將書信傳了出來,請楊定國與留守三大臣傳閱,魯嘉陵拿到手後心道:“以元帥的名義進行對外之事……那是否包括用兵?”
北庭戰役剛剛開始的時候張邁與諸大將大臣定下了東守西攻之大略,對東面的要求是儘量保守,但此次大捷以後形勢已經發生了變化,因此纔有這樣一道命令。
郭汾又道:“如今趁着人齊,我想先提出第一件事情來。”
衆人都顯得有些緊張,張邁西征之後,郭汾以有孕在身,雖然參加留守會議卻從未主動提出什麼議案,只是在諸大臣需要她出面的時候點頭走個流程,不想這時卻要提議事情,想必這件事情非同小可!
鄭渭心道:“不會是元帥另有書信,叮囑了夫人準備向東用兵吧?不行!我們的糧草固守還可,出征可萬萬不足!”
比起和平時期,戰爭期間糧草的損耗將誠意若干倍以上,爲了準備這次北庭大戰甘隴可以說是憋足了勁,如今又還沒到秋收季節,就算到了秋收季節,因爲這次大戰已經將天策軍已有的一點家底都打光了,新的餘糧是否足夠供大軍出征也還難說。
薛復心道:“從元帥給我的書信看他似有繼續向西之意,回紇已經破敗,元帥就算西征或許也不需要太多兵馬。不過即便如此,剩下了的兵馬立刻東調也暫時沒法用。”
真實的戰爭不是遊戲,一場大戰之後士兵必須給予充分的休息,北庭大戰的士兵就算用車馬送到了涼蘭,沒有一段長時間的休養也不能就派上戰場的。
魯嘉陵則想:“如今我天策剛剛取得如此驚人之大捷,東方諸國無不驚恐,此時該當有的態度是既不進擊、又不示弱,讓諸國對我莫測高深,我方再趁機取事。若是這時示弱,則諸國或將疑我雖獲勝而國內破敗,若這時候進擊,則諸國怕我有虎吞天下之志,或許會合縱而抗我,那樣形勢將會反而變得對我們不利!”
他便想起了戰國時代的齊國來,當時齊國取得了“以萬乘之國滅萬乘之國”的巨大勝利,卻因此而招惹了諸國的震驚,導致其它諸國聯起手來一起向東幾乎滅了齊國,齊國最後雖然保住了社稷但也自此一蹶不振,無法再成爲天下第一大國了。
其他人心中也各有各的猜測,卻便郭汾問道:“元深將軍,元忠將軍如今到達哪裡了?”
曹元深沒想到他竟會問到自己來,一時反應不過來,過了一會才道:“舍弟……舍弟過了巴東,早已入楚,如今或者已經入吳了吧。”
曹元忠在張邁西征之前原本曾圖謀着作爲留守大將,誰知所謀不成卻被張邁派往東南出使,張邁給他的任務不但是要出使後蜀,而且要他周巡列國,而且沒說什麼時候讓他回來,也沒說要他取得什麼成果,在曹家的人看來,曹元忠的這次出使名爲出使,實爲流放,所以在曹元忠出境以後沙州曹派便都蟄伏了起來,便如鳥獸冬眠一般。
這時郭汾道:“元忠將軍國之棟樑,不宜久在境外,我提議就此追請他回涼州吧。”
楊定國、張毅等無不愕然,以他們的才智自然看得出當初張邁將曹元忠“流放”出去,爲的就是不想他留在涼州掣肘留守三大臣,並將可能發生的後宮之變消泯於未萌之前。他們原本以爲必是等張邁回來纔會召回曹元忠,不想現在竟是郭汾先行提出。
楊定國幾乎就要說:“叫這人回來幹什麼!回來添亂麼?”只是當着衆人的面這話不好出口。
張毅亦道:“稟夫人,曹將軍出使東南諸國,身負重任,且又是元帥親命,此事是否等元帥回來再……”
郭汾已經道:“我自然曉得出使東南諸國乃是重任,所以纔要追元忠將軍回來啊。北庭大捷之前,我軍在南方諸國眼中,不過是與蜀國相當之偏安之國,而我軍爲了確保東線的穩妥又力求謹慎,所以出使之前元帥已經叮囑了元忠將軍要以謙下之禮以對諸侯。但如今形勢已經改變,北庭一戰破回紇、敗契丹,就算是南方諸國,聽到消息也勢必震驚,這個時候也需要調整一下我們對諸國的態度。元忠將軍身在數千裡之外,不知後方最新的決策與態度,卻如何還能當好這個使者?因此必須將他追回來。”
張毅一時沒話可說,只是覺得爲這個道理追曹元忠回來豈不是沒事找事幹?
鄭渭卻曾領教過郭汾的能耐,知道郭汾不會看不破這一點,心道:“對曹元忠她遲不召回,早不召回,卻在這個時候召回,非是不知道曹元忠回來可能會添亂,而正是要告訴告訴所有人就算曹元忠回來她也壓得住場面!這正是對內對外彰顯涼州如今正日趨穩定。”便道:“在下以爲,夫人所言有理。”
薛復看了他一眼,也道:“我沒有意見。”
他們兩人是當前隴西文武之首,這一支持郭汾,旁邊便不敢輕易再反對,魯嘉陵心道:“咱們這位夫人,當初是敢領兵出城的!她既有這等魄力,對外策略上必能支持我行事!”便也道:“臣亦以爲應該。”
郭汾道:“好,那就這樣定了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