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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血寶馬那驕傲的不屑沒有激起張邁的不滿,反而叫他更加的高興,好馬就像美人,是有資格有脾氣的。這時候張邁再顧不得阿西爾是不是別有用心了,這匹馬太漂亮了,太神駿了!面對這樣一匹龍一般的神駒,哪個男人能不動心呢?
要它吧,要它吧,就要它!
不管了,就要它!
“巴格,你就給他——銀雷飛電的兄弟——起個名字吧。”阿西爾在一邊說。
銀雷飛電,聽起來就覺得拉風,那麼自己的這一匹,該叫什麼呢。應該有個更霸氣的名字吧。
忽然之間,張邁腦中閃過一次詞來。
“它就叫……”張邁用他蹩腳的阿拉伯語很吃力地說着,“汗血……汗血王座!汗血王座!”
阿西爾聽得一呆:“汗血王座?”
“對!汗血王座!”
李臏一邊和伊斯塔閒聊,一邊卻在琢磨着阿西爾將張邁拉走時的情景。
“難道特使有什麼事情被他們發現了?”但他相信張邁的應變能力,“如果他們是完全看破了我們的來歷,那自無話說,如果是想用什麼計謀,哼,到了最後只怕要賠了夫人又折兵!”
就像瓦爾丹臉上雖然表現得油鹽不入,但見了那麼多的錢以後,心中對鄭渭便生了親近之意而少了幾分防範之心,張邁得阿西爾贈與自己一匹極品寶馬,兩人的關係不知不覺間也拉進了不少,張邁『摸』『摸』還不肯認自己做主人的汗血王座,嘴裡笑『吟』『吟』的,不住地問阿西爾有關汗血寶馬的事情,話一下子就多了起來——雖然還是說的磕磕巴巴的。
談着談着,張邁在興奮之餘,忽然想:“大宛既然自古便產名馬,汗血寶馬更是戰場之龍,爲何大宛在冷兵器時代卻未出現過威震世界的軍國與政權?”
看看馬伕們小心翼翼伺候着每一匹汗血寶馬,手法以及所用食料似乎與尋常馬匹不同,他又想起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問阿西爾:“汗血寶馬,伺候,很難吧?”
面對這個問題阿西爾苦笑起來,顯然這個問題也困擾得他久了,他說:“這汗血寶馬雖然是天下至寶,卻也有三個很不好解決的大難題。”
張邁問:“三個難題?”
“是啊。”阿西爾長長噓了一聲,說:“第一,餵養難。天下戰馬,多是粗放牧養,半圈禁,半任野生,也都不用怎麼伺候,東方的匈奴鮮卑故地漠北地區(按:即蒙古高原),牧民們幾個人就能打理數十匹乃是上百匹的馬羣。但我這汗血寶馬卻不行,每一匹馬都得單獨伺候,極講究精細功夫,草料不能濫用粗糧,而得用精料,還不能單獨用草,而要間以麥料,其中如何選取、如何搭配,都大有學問,對此就連我也只是略知大概,而未了解得詳盡。至於清洗保養等功夫,更是繁瑣難以盡言。”想他本是大宛王族,這種餵馬養馬的活兒自然有馬伕包辦,他本人最多偶爾聽聽,不可能特地去學。
其實以精細式餵養對待戰馬,倒不是隻有汗血寶馬如此,但漠北地區對戰馬的粗放牧養模式,卻是漠北民族能夠得到大量低成本戰馬的重要原因之一。
張邁點了點頭,又皺了皺眉頭,點頭是表明聽懂了阿西爾的話,皺眉是覺得餵養這汗血寶馬無論人力成本還是物力成本都實在太大了。
“第二,是訓練難。汗血寶馬雖然神駿,卻不是天生的坐騎,必須加以嚴格訓練,但訓練又不能『亂』馴,否則會將一匹好好的馬駒馴壞。且汗血寶馬雖爲一個大類,但這個大類下面又分爲各種小類,這便是我大宛高手牧人所說的‘馬質’,不同汗血寶馬馬質的差別十分微妙,外人難以知曉,但在高手牧人眼裡不同的馬質卻判若天淵。訓練汗血寶馬,必須從其成長開始,就配合餵養,在其成長的時間裡就按照其馬質進行單獨的騎乘訓練,否則就算馬質本佳,訓練不良的話這寶馬長成以後也得大打折扣的。”
張邁越聽越是錯愕,馬料什麼也就不用說了,從阿西爾的描述聽來,要伺候好這汗血寶馬,那馬伕還不能是尋常人,而得是一個專業級別的畜牧高手。他想起自己得了這匹汗血寶馬,那豈非還得向阿西爾要一個專門馬伕?或者自己送幾個馬伕來這裡學習餵馬養馬的技術?
“第三,則是配種難。汗血寶馬雖極珍貴,但長成以後,卻也耐得艱苦,只不過若生長於惡劣環境中太久,馬『性』會逐漸變得粗劣,往後會影響其配種。然而就算餵養精細、照顧得宜,又有純種汗血寶馬進行交配,也難保證這汗血寶馬的血脈能源源不絕地傳下去,通常傳了幾代,就會退化變種。當年大漢天子曾從我大宛國掠得,但傳了幾代,也不流汗血了。”他說到馬匹的歷史,不知不覺中就帶出“我大宛國”的言語來。
如果說天方教是已經在他心裡紮根的信仰,那大宛國就是銘刻在他骨髓中的印記!
張邁卻對汗血寶馬爲何不能源源不絕地傳下去感到好奇:“爲什麼,純種汗血,互相配種,卻仍,不能保證,那個,不退化?”
阿西爾笑道:“這卻是我大宛國最大的秘密,雖然咱們是好朋友,但也不能說。還請恕罪。”
張邁雖然好奇,可他也明白,在這個時代汗血寶馬的秘密幾乎就相當於是核技術的秘密,既然阿西爾不肯說了,那再問對方也不可能回答。
本來他是很豔羨阿西爾擁有這麼大一個汗血寶馬馬羣,這時卻有些同情他了,若如他這麼說,養一匹汗血寶馬都難了,普通人家都難負擔起一匹,若是要養一羣,那非得是王公大臣般的財力不可!阿西爾竟然養着幾百匹的純種汗血寶馬,再加上上千匹的第二代,這筆開支可比養數倍於此的軍隊都大!
當然,如果是拿這汗血寶馬當生意來做,那當然也是一筆極大的財富,但從阿西爾談到汗血寶馬時的神情,張邁卻感覺他的愛馬之情純出自然,絕非作爲,對這個大宛王族後裔來說只怕連賣一匹馬都不捨得,要他將汗血寶馬當生意來做,怕是不比強令他改變信仰容易!
張邁又忽然想起,當年大宛人爲了不肯出讓汗血寶馬,竟敢抗拒橫掃宇內的漢武大帝,乃至差點招來滅頂之災,則這種愛馬之情怕不是阿西爾所獨有,而是上千年間流淌在他們血『液』中的精神傳統。
想到這裡張邁之前那個“爲何大宛有汗血寶馬卻未能成就一個軍事大帝國”的疑問就釋然了,汗血寶馬縱然神駿,卻未能爲這個國家的軍事力量增『色』,因爲其馬羣無法無止境、大規模地擴大,反而因爲餵養困難而容易成爲這個國家的負擔。
他看看阿西爾送給自己的汗血王座,心想:“這樣一匹汗血寶馬,我愛着它護着它都來不及,蹭下一塊皮『毛』來都要心疼,若要讓這樣一羣寶貝去衝鋒陷陣做炮灰,隨便死上幾匹都得肉疼死!”
戰爭是何等的殘酷!像汗血王座這樣的馬中貴族,用以炫耀是可以的,一支軍隊中主要將領配備幾匹也不錯,但要組成一個純粹的汗血騎兵團只怕實在不是很合適。
“有類似的資源,我還不如擴建多幾個折衝府來得划算呢。”
想到了這裡張邁又聯想到了一個軍事成本上的問題來,聯想到了陌刀!
陌刀極其鋒銳厲害,當初張邁第一次見識到陌刀威力時也如剛剛見到汗血寶馬一樣,深爲驚歎。他只是可惜安西唐軍陌刀戰士的數量太少,若有個上千人的陌刀隊,再加兩三千其它普通兵種的配合,那張邁就敢去硬撼任何一支萬人大軍!但安西唐軍在接連取勝之後部隊不斷擴大,陌刀隊卻一直沒法擴編,其所遇到的障礙和汗血寶馬無法擴大規模的問題是一樣的道理。
“汗血騎兵團也好,陌刀陣也好,這兩者正分別是冷兵器時代輕騎兵與重步兵的巔峰,但同時也都具有很大的缺陷,那就是成本太高了!”
要打造一柄陌刀,所需要的技術之高深、功夫之繁難那也不用說了,更要命的是所需要的時間也甚長,陌刀打成以後,要訓練一個陌刀戰士又不比打造一柄陌刀容易,所以這段時間安西唐軍的重步兵雖有所增加,卻只能增加戰斧兵來作爲陌刀隊的兩翼,而沒法真正地擴編陌刀隊。
“巴格兄弟,巴格兄弟?你在想什麼呢?”
阿西爾連叫幾聲,沉思中的張邁脫口道:“成本,成本。”
阿西爾問:“什麼成本?”
“用兵的,成本。”
“那是什麼意思呢?”
“就是,除了要精兵,還要,低廉的,普通兵,制勝的!”
這幾句話真是說得含糊不清,卻是張邁在沉思時被阿西爾提了提話頭,竟不小心就衝口而出。
原來張邁這時候想起了全世界最厲害的遊牧帝國,不是產生於擁有優質馬匹的大宛,而總是產生於蒙古高原一帶,其中一個原因怕就是由於那裡盛產相對粗劣的大批馬羣,可以在較低成本下就擁有大量的輕騎兵。
張邁甚至想到:紅軍的領袖——那位曠古的大神能夠打敗他的光頭對手,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不也是由於在農村找到了源源不斷的“低成本兵員”麼?
這個問題給了張邁一個提示:唐軍將來要繼續發展,除了要繼續鍛鍊核心部隊形成一支精兵的同時,還需要建立一個統合系統來彌補唐軍在數量上的劣勢。
“兵,不但貴精,也貴多!汗血寶馬,太昂貴,不足以強國,反而容易,拖累國家。”
回紇在碎葉河下游一帶號稱控弦之士十餘萬,其實也不可能都是精銳,然而就是這個數目本身也足以威嚇得安西唐軍不敢從那裡突破了。
阿西爾聽着張邁那斷斷續續的言語,微一琢磨,便覺得其中的道理深是深刻,嘆了一口氣,說:“巴格兄弟,你果然不是普通的護衛頭目啊。”
張邁一驚,阿西爾扯住了他道:“巴格兄弟,其實你纔是這個使團真正的首腦,對吧?”
張邁忙叫道:“你,胡說什麼!我,一個結巴,說什麼,真首腦。”
“哈哈,你還不承認!”阿西爾說:“回紇軍中多雜種,且大多是大老粗,那些有見識的人在軍中都非凡品,當初我見到你,就覺得你英華內斂,就已經留了心,今天一聽你的宏論,果然證明我所料不差!剛纔咱們說到了,你卻能很快就想到用兵的道理上去,有這種見識的人,在整個河中也是不多,”
張邁心中一凜,儘管他已經想到對方今日這麼對待自己可能有所企圖,可還是沒想到要套取的不是自己言語中的情報,而是在探查自己見識的高低。
阿西爾又說:“你給我送你的坐騎取名汗血寶馬,這樣的威武的名字,是一個普通護衛頭目取得來的?”
張邁剛纔被汗血寶馬的英姿『迷』『惑』得心癢難搔,縱然極力壓制,卻還是『露』出了些許本『性』。
阿西爾又說:“若說你取個這麼威武的名字,還是偶然,那麼最後你這句話就完全『露』底了!你那一句話,可是道破了我大宛千年來立國所以艱難的至理,有這等見識的人,從八剌沙袞到撒馬爾罕,從火尋到疏勒,方圓五千裡的大地上怕也沒多少人個了。像你這樣的人,豈能是普通的護衛首領”
張邁心道:“今天一不小心,還是『露』才了,早知道我就該扮個啞巴。”還要設法抵賴,一個馬房背後轉出一個人來道:“博格拉汗是我們相中的偉大領袖,目光犀利,他手下有你這樣的人,怎麼可能不提拔重用?若他是那樣有眼無珠之輩,我們也不會服膺他了!這位巴格,你到底是什麼身份!還請向我們坦白吧!”
走出來的這個人,竟然是被薩圖克尊爲“聖者”庫巴天方寺掌教——講經人瓦爾丹!
他剛纔藏身於馬房之後,聽得阿西爾與張邁的對話,見張邁雖然言語結巴,但幾句話卻顯然都極其犀利,瓦爾丹也是個大有見識的人,若光憑阿西爾的轉述他還不肯相信,這時親耳聽到張邁的話以後卻自己下了判斷!
張邁本來有些慌,但見到了瓦爾丹反而急中生智,向天打了一個哈哈,笑了起來道:“嘿,這都,被你們,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