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處於邊荒,然而楊易還是接受了漢族家庭的全套教育,因此他身在新碎葉城,自我認同上卻是大唐的,在骨髓之中也有着一種對中原的渴慕,長安如磁,楊易如鐵,天然相吸,郭洛等人亦如此。
但薛復卻不是,儘管薛國曾是大唐藩屬,然而那已經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薛復的父親學習漢家文化,是因爲想要擺脫天方教與回紇的束縛,因此便自然而然要歸依另外的大文明。天底下所有沒有源文明的小國都是如此,要想擺脫一個大文明的影響,唯一的辦法就是倒向另外一種大文明。
到了薛復這裡,漢家的文化色彩已經很淡了,哪怕他的血統中可能流着大唐皇室的血脈,然而那也已經稀釋了,尤其是青春期到成人這個階段接受了激進派天方教的教育,對他的影響更是大得難以估計。在薛復這裡,族系觀念十分淡漠,超越族系的精神上的統一纔是他的依歸。
走到張邁的帳外,馬小春很禮貌地走到了他的面前,楊易來時馬小春可不敢擋駕,楊薛之間在馬小春眼裡存在着某種微妙而巨大的差別。
“薛復求見大將軍。”薛復說道,這時他瞥見了帳內有兩個人影靠在一起。
“待小的去稟報。”
馬小春轉了進去,帳篷裡的兩個人影站了起來分開,不久馬小春出來:“薛將軍,大將軍有請。”
走近軍帳,裡頭有一股酒氣,張邁已經坐在虎皮衣上,楊易坐在一邊。“楊將軍也在啊。”薛復說。
“薛復,我這要找你!”張邁道:“我和阿易剛纔正商量着北伐主帥的事情,他推薦你做主帥呢。”
“哦?”薛覆沒有露出高興的樣子,反而問道:“爲什麼呢?”
爲什麼,這個問題可將張楊兩人難住了。
“怎麼,”張邁道:“難道你沒把握麼?”
“只要給薛復三萬騎兵,我就有八成勝算。”薛複道:“但楊將軍的話,應該也有這個才能,爲什麼卻讓我去而不讓楊將軍去呢?”
張邁道:“你不想領命麼?”
“不是不想,”薛複道:“不過我今晚來,卻是要推薦楊將軍擔此重任。”
張邁和楊易對望了一眼,都感到意外,薛複道:“其實大將軍的考慮,我也不是不知道,但是我認爲處在我們今天的位置上,我們更應該爲我們的事業考慮。我一直都認爲,大將軍所要創建的事業,是要將天堂移植到人間來,安西軍中有人述說着你神秘的過去,但我卻認爲那真是主宰派遣你來到這片土地的徵兆之一。你是我們的領袖,也是主宰在人世間的代言者,我擁護大將軍的領導不是爲了從大將軍身上得到權位與財富,而是因爲我從大將軍的身後看到了一種仁慈與威嚴並有的光輝。我願意在這種光輝之下奮鬥至死而不求一物。我所求者,只是希望大將軍能夠不改初衷,對內善待百姓,建立井然的秩序,對外手持聖劍,消滅所有的民族,用戰爭來消滅戰爭,實現無國界的和平與普惠所有種族的幸福,只要大將軍的努力是朝着這個方向,薛復便願意作爲大將軍的前驅生死不悔、貧富不悔、貴賤不悔!”
他說着單膝跪下,向張邁頂禮,張邁卻有些不習慣,作爲上司他曾不知多少次受過薛復的禮拜,但這一刻他卻感到薛復這一跪不止是出於上下級的緣故,更有一種精神信仰在裡頭。
對於宗教,張邁素來敬而遠之,哪怕是薛復要將自己作爲一個教主來崇拜,他還是有些尷尬,說:“薛復,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我可從來不是什麼主宰的使者,我要恢復和建立的,只是大唐。”
薛復問道:“是什麼樣的大唐?是擁戴那個已經滅亡了的李姓子孫麼?”
“當然不是。”張邁道:“我心目中希望恢復的國度,並不是只屬於一家一姓的。”
“那麼是怎麼樣的呢?”
張邁沉默了,他心目中的理想國度,並不是一兩句話能解釋清楚的,不過楊易卻忽然想起了薛復剛纔的話,道:“便是一個對外消滅了戰爭、對內建立了秩序的大唐,她將讓老弱者可以終老,讓壯健者有所用其長,讓幼弱者得到撫育,讓賢能得以上位,讓公平與信義暢行人間,讓天下有公正的法律可以遵守!”
薛復接着道:“使治下人人因爲這份大業而受益,同時人人也爲這份大業而出力,他們出力,卻不一定是爲了自己的私慾——至少,我便是如此!我相信楊將軍也是如此!這將是一個大公的國家,而不止是某個家族的廟堂,這將不止是漢家子弟所期盼的大唐,更是萬國萬族所期盼的大唐!大將軍,你所要努力的,是這樣的大唐嗎?”
張邁沒有回答,此刻他不想對已經表現得相當慷慨的薛復說太過激昂的言語,儘管他很明白要建立這樣一個世界很難,然而他卻不能否認,他的內心也期盼着這樣一個世界的降臨!
“我希望我們的國家將來能夠變得如此,”張邁說道:“可是那樣的國度,離我們還非常,非常的遙遠……”
“但是大將軍在做了!”薛複道:“我歸順大將軍,是從疏勒的那個夜晚開始……”
那個夜晚,疏勒城中一些唐民聽說了大唐已經滅亡的消息而變得迷惘,張邁就在斷壁殘垣之中鼓勵他們,告訴他們大唐之在否,不在於李姓之存亡,而在於唐民自身!
“我們在,大唐就在!”
那句話,深深地震撼了坐在牆角的薛復。
“我是從那個晚上開始,決定歸依大將軍的,可是我真正信服大將軍,還不是那個晚上,因爲會說話的人太多了,比如瓦爾丹,而有決心、有能力來建立理想國度的人,卻只有大將軍你一個!從疏勒開始,到寧遠,再到龜茲,再到焉耆,再到高昌,大將軍一直都在一點一點地做!你的人到了哪裡,你的軍隊到了哪裡,大唐的秩序,就到了哪裡,這一點是整個西北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的!如果不是由於毗伽的南侵,我想,現在高昌應該已經成爲一片樂土了吧!”
是的,儘管張邁的施政並不完美,然而他所努力的方向,卻是所有國民都看得見的。
“大將軍你已經建立了這樣大的事業,卻還不肯以君主自居,而只自稱將軍,而世界上其他的君王呢?”薛複道:“他們只要佔據一個小小的綠洲,就恨不得馬上讓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來參拜他們,高呼可汗,他們奪取土地、攻佔城池、俘虜百姓,爲的都是自己的私利與**,所以他們的人到了哪裡,貧窮與混亂就到了哪裡,薩圖克是這樣,阿爾斯蘭是這樣,毗伽也是這樣!他們能力雖有高低,但在這件事情上卻都沒有區別!這些奴役人的人都不配擁有領土,擁有人民,他們就如同草原上的青草,只是等待着大將軍去芟夷,而楊將軍和我,就是大將軍芟夷這些青草的刀。”
薛復舉起雙手,道:“所以,不管是楊將軍也好,我也好,誰北上進攻毗伽都是一樣的。我們東進的這段日子,接觸了許多習慣於陰謀詭計的人,讓我們的一些勇士也受到了沾染。但是我今天晚上來,就是希望大將軍知道,大唐軍中還有着一羣沒有忘記理想初衷的男兒。我希望大將軍知道,我們這些人都確信:我們的橫刀揮處,帶來的是秩序;而只要是被我們的馬蹄踏到的地方,不管這片土地原本的主人是誰,在我們馬蹄踏足之時,便從此是不可侵犯的大唐疆域。此次北伐,不是爲了爭霸,而是要消滅妄圖顛覆我們所建立的秩序的罪惡君主!而這次的東巡,只是要在河西建立新的秩序,讓更多的人瞭解我們的信仰,加入到我們的行列。如果大將軍能夠以這種心情來安排人手,那我想,你應該很快就能掃除矇蔽在你和主宰之間的烏雲,看到一種最合適的安排!”
而楊易亦單膝跪下道:“薛將軍說的對!我們此次東巡,不是要去被河西改變,而是要去改變河西!”
不知不覺間張邁站了起來,似乎心意已決,一手搭住薛復的肩膀,一手搭住楊易的肩膀,道:“好,我們明天就出發,薛復隨我東巡,解放沿途所有被奴役的百姓!阿易引兵北進,驅逐毗伽。”
兩人一起領命,楊易道:“只是驅逐麼?”
張邁道:“現在就消滅他,代價太大,收益太小。如果就此消滅了他,魑魅魍魎就會蟄伏起來不敢動了。我要儘快打通絲綢之路,以獲取富國的資金,我要留毗伽一條狗命做眼中釘,好讓我不會東進之後安於逸樂,我要他在天山北麓狂吠,讓我們安隴全境都憎他入骨,我要留一道口子讓他騷擾絲路,讓所有的商人都支持我討伐他,我要他串聯我們的敵人,以作爲我強兵的對象!東方牛馬蕃息、穀物大熟之日,便是我西顧之時,當再次西顧時,庭州將不是終點,阿易,你在高昌好好準備吧。薛復,你隨我東進,我要鼓舞起河西漢民的鬥志,讓他們成爲志吞四海的戰士,我們這次將要得到的不止是新民,還有新軍!”
二將領命出帳,張邁倚倒在虎皮大椅上,眼皮微微下垂,似乎是葡萄酒的後勁發作,馬小春進來,輕聲道:“大將軍,福安公主鸞駕到了。”
張邁點了點頭,道:“讓她進來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