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叔玢愣了幾次心跳的時間,才反應過來這女人是把自己當成新入宮的嬪御、她的情敵了,當是由自己那一句“永安宮御帳”的無心之言推想出來的。這一下子臉上大熱,剛要出言澄清,忽又鉗舌。
她此來,是要向楊步搖詢問一些極隱秘的內情,涉及謀殺亂倫等事,本來就在擔心這位天子私寵不肯如實相告。話趕話的生了誤會,她正好假充“奉敕前來問話”,楊步搖顧慮欺君之罪,可能不敢撒謊。這等機會不趕緊抓住,還澄清什麼呢?
“實不相瞞,妾近日擬議婚聘諸事,卻中遭梗阻,至今仍是份位未明。”魏叔玢側身示意楊步搖留神自己猶是未嫁女妝束,“其因由,除太上皇薨逝守孝之外,另有一緣故,於妾聲名損害極大。若不查清真相、公示於朝,只怕妾終身不得奉帚天家。而世上唯一知曉此事真相者,應該就是楊娘子。是以妾稟明主上,自來求告,萬望娘子哀憐成全。”
說着,魏叔玢盈盈萬福行禮下去,藉機暗籲一口氣。這樣字斟句酌地說話可真費勁,但她還是稟持那個理念——我可沒撒謊啊,每個字都是真的。
“快請起來,我身子不便,沒法回禮,折殺了。”楊步搖忙探身來扶她,“小娘子福大命大,將來必位望尊隆,妾母女還要靠魏娘子照拂,豈敢不盡力從命。是什麼事,娘子只管下問,妾知無不言。”
二女重新坐定,魏叔玢又遜讓幾句,言入正題:
“今年正月歲末,感業寺那場婚禮,臨汾縣主縊死一案,楊娘子與妾都在兇案現場,詳情自不必再贅言。當時妾因勢所逼,自承殺人,娘子或許也曾聽說了?此事後來傳入立政殿,中宮對妾心生嫌棄……”
她眼圈一紅,停話不說了,心裡暗叫一聲“皇后恕罪”。長孫皇后確實對她嫌棄冷淡過,但那是她無禮自找的,這時卻編排得好象皇后是個阻止天子納寵的妒婦,夠得上誣衊國母的罪名了。
可不這樣說,如何取信於楊步搖這種婦人呢?擡頭果見天子弟妹微微點頭,玉容泛起同情:
“是那件事啊……唉,也怪你自己衝動,說什麼不好,幹嘛自己憑空搶個炭簍子戴上呢?被人抓住了把柄,這可難弄了……其實主上倒不在意這些的。”
“主上不在意,只是要早些結案,找出真兇,以堵天下人悠悠之口。”魏叔玢熱切道,“我知道臨汾縣主生前,與楊娘子最爲要好,無話不談。她的死因雖被矯飾成懸樑自盡,經內行人勘察現場,疑點衆多,已確定爲謀殺,主上也以爲該當尋出兇手,堂審定罪纔好。這兇手……萬望娘子提點一二。”
楊步搖臉上微凜,又現出那種天真好奇的神色:
“好怪啊,魏娘子爲何認定,我與那兇手有關係,或者知道他是誰呢?你或許不知,案發後第二日,妾已就此案接受過問詢,當時令尊魏侍中亦在場聽訊。妾若知曉案情線索,自當於那時和盤端出。如今又過了數月,記憶更模糊,哪裡還能想起什麼?愛莫能助,魏娘子恕我。”
她的口風還是很緊,看來得甩出些實證強推了。魏叔玢想一想,道:
“妾拋頭露面,私自來訪,自然有些把握,纔敢開腔大言。臨汾縣主之死,與男女私情大有干係,娘子可知此事?”
“啊?男女私情?”楊步搖訝然,“她一個沒出過門的小閨女,大半輩子都被關着,寺內根本無男子,她能和誰有私?”
“此事確實令人難以置信,但她死後,查案人在她房內妝奩裡,找到了一枚男子用玉韘。”魏叔玢緩緩說出,緊盯着楊步搖看她神情,“那玉韘形制奇古,乃是商周王室男子射箭所用禮器,並非時興首飾。後查出,是當今皇太子的隨身佩飾,且爲長孫皇后所賜,在天家甚受看重。”
“皇太子的佩飾……在一娘妝奩內?”楊步搖還是一派驚訝神色,“這就怪了,他二人何時會過面?我是沒聽說過……莫不是什麼人傳遞進來的?”
魏叔玢沒接她這下茬,繼續往下說:“搜查臨汾縣主舊居,翻找出縣主一些手抄墨跡,卻是《玉臺新詠》等豔詩宮詞。縣主同居小妹供稱,其姐抄錄範本乃是自楊娘子你處得來,你與她且有半師之誼,日常也愛一處說些內闈私語。縣主年已摽梅,此事本屬尋常,無可非議,只是由此看來,臨汾縣主若果有情事,楊娘子你該是知道的。“
楊步搖玉頰一紅,微笑道:“你查得真是仔細……這個,我確實不能否認了。那些詩書,是一娘來我房內借走抄錄的。她們姐妹身世不幸,也沒正經開過蒙,都是寺內大阿嫂我們略識幾個字的,閒來無事教她們讀讀書,不過打發時日,清談消遣而已。魏娘子說一娘少女懷春不足爲奇,我也是這麼想。她不敢與她母親說,閒了與我談論,只是些小女兒家的癡望,又對寺外好奇,問問男子何等身量長相算得英偉,出嫁後夫婦該當如何相處,諸如此類,隨口閒說,哪會有什麼情事?需知那地方監牢似的,她只怕十歲以後就再沒見過什麼男子了。”
這番話情理順暢,魏叔玢一時聽不出什麼紕漏,思量着又說道:
“臨汾縣主自幼幽居,與世無爭,爲什麼會有人要殺她,也頗費解。有人提及一事,說十年之前,柴駙馬長子與縣主的定婚賀宴上,一娘向當今天子敬了一杯酒……”
她剛說到這裡,卻見楊步搖神色大變,一瞬間,恐懼慌亂扭曲了原本柔滑平整的嬌顏。
魏叔玢當即停話,靜靜注視這美婦人自己收拾心緒。上次她和柴瓔珞到這裡來,楊步搖已當面承認是她在九年前重查東宮毒酒案時,暗寫墨書提示酒壺所在,助執事人破案。那麼那一樁險些害死當今天子、又與一娘父女、柴氏全家都有重大幹系的兇案,楊步搖也是知情人,她亦無法否認這一點。
已近中年仍留存着傾國風姿的美婦人倚坐榻上,怔怔出神,半晌之後,才用她低沉慵倦的嗓音柔聲道:
“你說的那什麼玉韘,皇太子的飾物,我方纔就覺得耳熟。此刻想起來了,我大概知道爲什麼……那個會在一娘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