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叔玢瞪大眼睛,看着美婦人風姿娉婷地走到自己面前,恍若一條毒蛇扭擺着襲來,不禁打着冷戰退了一步。但她身後就是板壁,退無可退,只能任由尹德妃身上的濃香迅速包圍自己。
“你的藥具匣,物勒工名,賴也賴不掉,”中年美婦含笑打量一眼魏叔玢,“你的隨行心腹一路捧着,上真師,請問你匣裡,這是什麼藥呢?”
手起袖揮,尹德妃一把打翻魏叔玢手中的藥具盒。那沉重的漆盒咣噹一聲落地,蓋子彈開,匣內的金針、艾炷、火石、藥瓶等嘩啦啦散落滿地。
動靜太大又事出不意,魏叔玢嚇得“啊”地低叫,一軟,向後退步靠住板壁。
她臉色想必也有點變了,尹德妃饒有興趣地打量了她一眼。不過中年美婦暫時還顧不上她,又返身走回去,彎腰從地面上撿起一個青瓷藥瓶。
這藥瓶和上次盛裝假丹藥的那瓶子很象。尹德妃拔開木塞,向外倒了下,一片褐黃色的藥粉飄灑落地。她也不管那是什麼,倒空瓶子,將自己手中的藥丸去,晃着藥瓶向柴瓔珞重問一遍:
“上真師,請問你匣裡,這是什麼藥呢?”
想必她去的是某種毒藥,侍御醫們很容易查出來的那種。柴瓔珞一直不動聲色地看着她行動,此刻嘆了一口氣:
“尹娘子,你原本沒有這麼蠢啊。”
“哦?”尹德妃揚揚眉。
女道士伸手指住魏叔玢:
“這是侍中魏徵魏相的親生愛女,到了天子皇后駕前,你說,他二位是會聽信魏小娘子的證詞,還是會聽信你這幾個下賤婢子?”
尹德妃一時語塞,回頭望魏叔玢一眼。魏叔玢縮在壁角低下頭,咬牙不語。
“阿玢,你來說說,你方纔都看見了什麼?”
柴瓔珞的問話聲輕快又掩不住得意,而回答也是絲毫不費力的——她只要如實將剛纔那一幕描述一遍即可。魏叔玢咬了咬嘴脣,沒應答。
“阿玢?”
女道士的催促聲裡帶上了點疑慮。魏叔玢只是死擰着頭,誰也不看,亦不說話。
衣裙擦動聲響起,她沒看到柴瓔珞在做什麼,只聽見尹德妃突然發令喝叫“抓住她!”
室內的宮婢們一擁而上,屏風外間的侍娘也一下衝進來好幾個,撲上去按住柴瓔珞。女道士還在掙扎,氣喘吁吁地怒吼:“你們敢對我無禮!你們敢——阿玢——你——你敢——”
“柴觀主謀害太上皇未遂,失心瘋了!”尹德妃斷喝,“把她拉出去綁起來!塞上嘴!別讓她胡言亂語!”
一聲尖叫,有侍娘撕爛了柴瓔珞的外袍,她的頭冠髮髻也給扯散了。這羣孔武有力的中年婦女倒沒公然大力毆擊太上皇外孫女,但十多條手臂一起扭打抓撓下,女道士很快衣衫零落狼狽帶傷,嘴裡也被了布團。
魏叔玢縮在角落裡,發着抖,眼睜睜看着收留自己的救命恩人被凌辱,淚水在臉頰上一行行滑落,雙膝也支撐不住體重,坐倒在地。柴瓔珞不斷掙扎,憤怒的叫喊聲零散不成句,但魏叔玢明白那多是對着她來的,在唾罵她的負心辜恩……可她真的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抱着雙肩瑟縮成一團,淚如雨下。
水氣朦朧的視野裡,出現了條紋分明的間色擺。
尹德妃跪坐在她身邊,皺着眉,語氣卻不乏溫和關切:
“魏小娘子,你這是怎麼了?”
我怎麼了……魏叔玢擡起臉,吸着鼻子,看着面前這張秀美面龐,張了幾次嘴,卻都發不出聲音。她深深吸一口氣,試圖找回自己的舌頭,但後果是又一次嗆哭了出來。
帔子捂住嘴,她乾脆將整張臉埋進雙膝,自覺再無顏面對這世間。尹德妃也沒催問,挪動着與她並肩坐在一起,伸一條手臂攬住她肩膀輕輕拍撫,狀若慈母安慰幼兒。
哭了一會兒,感覺得差不多了,魏叔玢還是不敢擡頭,在埋臉的帔巾裡輕聲哀懇:
“德妃娘子……求求你……我……我不想……去吐蕃……和親……”
“哦,”尹德妃沉吟,“你聽說了啊……唉,這宮裡啊,真是什麼秘密都守不住!”
“求求娘子……幫我……”
“不好辦哪,東宮那邊都定下來了。”尹德妃嘆息,疼愛地撫了撫魏叔玢的後頸,“也難怪你,這麼個小人兒,要遠嫁到千萬裡外那蠻荒地去,誰都。要是我的閨女,我準得哭死嘍。”
魏叔玢擡頭抓住尹德妃衣袖,流着淚哀求:“娘子救救我吧……從前都是我不好,我看錯了……看錯了上真師……她……她……我只能求娘子,什麼都行,救救我……”
尹德妃微微側過臉,意味深長:
“看錯了上真師?可憐孩子,她對你幹什麼了?你終於認清那小賤人真面目了?”
魏叔玢含淚點頭,努力再三,細如蚊蚋般迸出一句:
“我……我親眼看見她……她和……”
“她和?”尹德妃壓低聲音追問。
“她和……十四郎……吳王元軌……私通……”
附註:“物勒工名”的制度春秋戰國時期就有,到唐代也一直在遵行。器物上留有工匠的標誌是爲了追責,有時候還會寫或刻上器物主人的姓名以及物品細節等。陝西何家村出土的唐代窖藏金銀器上,這類信息就很多,特別是裡面有大批藥物藥具(很多是爲了煉丹用),保存完好,註釋字跡清晰。有興趣可以去參觀陝西曆史博物館何家村特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