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叔玢自己默想,查不下去,是說楊妃母女有她腹中胎兒的父親庇護,沒法逼迫過甚,而且投鼠忌器。不用再查……是說十年前的東宮毒酒案、臨汾縣主縊死案、尋找吐谷渾王孫案,都有結論了嗎?
東宮毒酒案是當時的齊王李元吉主謀,這似已無異議。李元吉趁着東宮大宴人手忙亂,命自己的人喬裝典膳監內侍,攜雙心毒酒壺,借一娘之手向秦王李世民杯中下毒,後又將雙心壺拋入宴殿附近井中滅跡。他夫妻感情和睦,楊妃知道這事,並在一年後重查此案時,暗暗提供線索,使查案人找到酒壺,並歸罪於東宮主謀。
臨汾縣主李婉昔之死,也是楊妃所爲。二人平日私交甚好,一娘可能知道了四嬸與誰私通懷孕。楊妃怕一娘出嫁後在外泄漏自己隱私,於是抓住最後機會,親自動手或派人縊殺她,還特意用腰帶和玉指環將長孫皇后母子牽扯進去,意在阻止深查此案。
至於吐谷渾王孫……依照前隋蕭後吐露的情形,那對母子確實是死在隋亂中了,無可奈何,沒法再查。下面能做的,也許只剩勸說慕容順派來的使者同意竄通造假,弄個合適人,僞稱爲當年的小王子,送去青海給他父親立嗣……
魏叔玢莫明地心跳幾下,眼前閃過“戴罪立功”四字。
這造假的人選,不是隻年齡合適、相貌略似就行。他此去敵國,是要鼓動“父親”慕容順,在吐谷渾內部聯絡勢力起反,配合唐軍攻勢,推翻現可汗慕容伏允,將吐谷渾國納爲大唐附庸。這任務既艱苦危險又需要得力人去執行,得力人還必須對大唐忠誠不貳,即使坐上了可汗大位,依然以唐臣自居。
未及弱冠的少年男子,誰能有這份膽識才幹?誰又會甘願背棄祖宗、改名換姓、出塞投荒?
她想得癡了,幾次在興聖寺院中止步凝思,直到被身後的靜玄催促前行。她恍恍惚惚跟在隊伍中進大殿禮佛,又向旁邊偏殿供奉的穆皇后竇氏真容畫像敬香。
擡頭癡望畫中的太上皇原配、天子生母,那團圓慈和的面容,自然遠不如柴府小院裡供奉的平陽公主玉像生動逼真,但仔細看來,還是能發現竇後、平陽公主、柴瓔珞三代祖孫母女容貌上的傳承之處。而且……畫像上那重疊的衣領後,胸口上,應該還有一枚紅胎斑的吧……
與容貌特徵相比,也許她母女三代血性心氣傳承更多。魏叔玢想着竇太后,母親是北周武帝同母姐襄陽長公主,生下來就髮長及頸,三歲與身齊。她舅父周武帝宇文邕寵愛這生有異像的外甥女,自幼養於宮中,視若親女,還頗聽她勸諫,竇後也敬愛舅舅如生父。隋文帝楊堅滅周登基,其時已經出宮回家的竇氏女聞訊投牀大哭道:“恨我不爲男,以救舅氏之難!”嚇得她父母忙掩口不令外傳。
那股子對楊隋家的仇恨,此後也許一直深藏在她心裡,又由她言傳身教給了丈夫和兒女。也許她一生都暗暗的以北周亡國公主自居,心高氣傲,完美求全,以至於生下面有缺陷的幼子,竟立刻命人丟掉棄養,也不管會不會被議論冷酷不慈……
她嫁入的隴西李家,或者說她出身的整個關隴舊家,似乎都是這樣風氣,縱情恣肆,揮灑磊落,不拘小節,以尚武雄力爲尊,與關東儒者推崇的以仁愛自省立身大相迥異。然而亂世中,是他們這些人才能以戰止戰、力挽狂瀾、一統山河、開創太平。
所以要責怪李承乾暴戾淫亂?還是要怪楊妃輕浮不貞?怪天子皇后沒能把兒子教育成清白謹慎的謙謙君子?
就連道德幾無瑕疵的天子庶弟吳王元軌,都熱血上頭就通敵謀逆闖宮殺人呢……
魏叔玢只能苦笑,自己信步漫遊着,茫然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走了多久,一隻手伸來牽住她的披帛,用力扯了扯,魏叔玢回頭,認出一張熟悉面容——母親的貼身侍娘阿霍。
這也是幫着將她自幼養大的老家人,見魏叔玢回頭,先自眼圈一紅,蹲身下拜,然後傳話:“一娘子隨奴婢來。”
母親裴夫人在興聖尼寺偏院中找了間廂房,自坐在窗下等女兒。靜玄等三個侍娘隨魏叔玢一路走過來,自覺留在房門外,讓魏宰相千金隻身進了房門,恭恭敬敬向母親伏地叩首謝罪。
請安問好之外,她沒有多說話,說多了也沒用。擡頭只見母親肚腹隆起更大,面容也更疲憊憔悴,鬢邊還有了明顯的白絲,鼻子一酸,淚水立即涌上眼眶。
裴夫人望着女兒,眼圈也紅了,亦沒說什麼場面話,只輕輕嘆一口氣,先開言:“我女兒瘦了……”
魏叔玢嗚咽出聲,伏地悲不自勝。頭頂上只聽母親的溫柔聲音還在響:
“……你阿耶不知我今日會見着你,就我們母女倆說說話……起來,阿玢,別哭啦……聽娘細說……你在禁苑和大安宮無辜捲入了那許多事,我們先是生氣,後來就只剩擔心了……幸虧天子皇后聖明,前幾日阿孃入宮謝罪,皇后當面說,不打算追究你罪責,只叫阿孃快些把你領回家,別再亂摻和了……”
“我……回家?”魏叔玢有些驚異地擡起頭。
長孫皇后答允饒赦她和柴瓔珞,這在意料之中,但她還有感業寺殺人嫌疑、自請和親那一堆爛賬呢,也這麼輕輕放過了?以及……父母要將她賣婚的事,也還在眼前,她如果就這麼回家,這些天的辛苦兇險不全都白費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母親嘆息,“你自請封公主去外藩和親,這事我們也知道了,是主上當笑話說給你阿耶聽的……你阿耶當時負氣,回奏了爲國捐女的話,主上倒反過來安慰他,說暫不考慮和親,要等打完這一仗再議。”
“是……是嗎?”魏叔玢呆怔着回問一句,她母親點頭:
“你阿耶向我學說了主上原話,可我沒記住那許多道理,只記得主上是說,打贏了再和親,跟打不過送女子和親,完全不一樣。前者是什麼羈絆傳位的,是長治久安之策,後者就是沒出息求和。大唐開國組建義軍時,爲求突厥人助力,太上皇父子送了太多女子玉帛給外蕃,那滋味主上這輩子都不想再嚐了……”
所以是“暫不考慮”和親,要等打完與吐谷渾之戰再說,可誰知道這一戰要打多久,能打勝還是會打敗呢?以目前所知的消息來看,很不樂觀啊……
“咱們家也要有喜事了,”裴夫人又嘆一口氣,“我身子這樣,只怕忙不過來,你能回家幫忙,我還可以偷個閒……”
“喜事?”魏叔玢問。難道她父母想法子湊夠了三萬絹,能爲大弟叔玉買來那崔氏小新婦了?
裴夫人點點頭,臉上卻毫無喜悅歡愉神色,只有哀傷無奈:
“你大弟的婚約,你知道的,多虧崔家大姑從中幫忙轉圜……崔家已點了頭,只要下個月把聘禮湊齊送去,他們就收婚書許嫁納徵。”
“那聘禮怎麼湊齊?”魏叔玢忽然心驚肉跳。
裴夫人目光從女兒臉上移開,望向窗柵,眼中瑩然有淚:
“崔大姑說,程大將軍府答允,以三萬絹聘禮娶你……二妹叔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