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壺的壺蓋已缺失,內膽由中間一塊細銅片分隔成兩部分,當年分別盛裝美酒與毒酒。與之對應的,壺柄上應該也有兩個氣孔,但壺柄大部分被污泥糊住。李元軌想了想,覺得壺面上這層污泥已經沒什麼用,便用手指搓了下來。
隨着垢泥紛紛掉落,壺柄果然露出兩個左右並排的小孔洞。這壺柄整體做成了一條走龍型,接合在壺身上,兩個小孔被巧妙地安排在龍頸鱗片下,不刻意去找很難看到。執壺人以拇指按住左孔,則右膽出酒,按右孔則左膽出酒,外人任誰也看不出破綻,最適合宴席中公然下毒。
這麼複雜精密的酒壺,也只會用來下毒。難怪裴家父子當年找到此壺,就覺得可以結案了,而包括魏徵等東宮舊臣在內的王公重臣,也均對此結論無異議——人是在東宮宴席上喝倒的,毒酒壺是在東宮宴殿附近找到的,整個案子自然就是前太子指使做下的。
李元軌嘆一口氣,注意力從壺柄移開,看向壺身。
金壺表面已坑窪不平,露出灰泥之外的部分紋理細膩、鏨痕流暢,似乎鏨刻的是什麼獸形。他繼續剝離壺上灰泥,一直剝到壺底,發現整個圖案是一匹龍首馬身的怪獸,四蹄騰空在雲霧中奔馳,意態昂揚生動。
龍首馬身……爲什麼覺得這個說法有點耳熟?
“要是三姐夫五姐夫他們在就好了,”李元軌順手將金壺遞給楊信之看,“應該讓他們認一認,這是不是武德八年那場慶婚酒宴上,一娘向他們敬酒時所用的斟壺……”
“這個花紋,”楊信之忽然道,“這好象是吐谷渾王室常用的龍馬紋啊。”
“吐谷渾?”房中其他人同聲問出來。怎麼又跟吐谷渾扯上了?
“是啊。吐谷渾大部依青海放牧,那青海當中有龍駒島,冬日海面封凍時,土人驅趕母馬踏冰上島。等到春暖化凍,島上無人,海龍便往去與母馬交合,生下龍駒健壯非凡奔馳如風。來年冬封后,牧人再上島將龍駒帶回,作爲種馬繁衍。青海牧馬向以神駿著稱,也是由此來的。前隋煬帝親征吐谷渾得勝,也曾放母馬到海心山上,妄想求得龍種,自然沒成。”
楊信之侃侃而談,讓李元軌想起前隋大業五年煬帝親征吐谷渾時,總管各路軍馬的正是他祖父楊雄。楊雄那一戰立了大功,班師回京後封爲“觀王”,楊門貴盛由此登頂。關隴軍隊出外征戰,一般不禁搶掠,想必他楊家從吐谷渾得了大量貴重金銀器具,楊信之從小在家也見過不少。
“吐谷渾慕容王室尤其愛用這龍馬紋,”楊信之指着金壺說,“吐人居住分散,工匠各憑已意,同是龍馬紋,各器物上的常有些微差異,不過這龍首馬身、雲氣環繞的大樣是不會錯的……”
他說着,又將手中金壺傳給柴瓔珞。女道士接過來,皺眉細看,喃喃疑問:
“武德八年的時候,怎麼會有吐谷渾王室紋樣的毒酒壺,流入東宮呢……”
這也是李元軌的疑問。吐谷渾人雖然從武德中期就開始經常侵擾唐境,與唐軍連年交戰,但總體來說與長安的交流往還並不多。除了守邊軍將,一般唐人對吐谷渾都很陌生。
“估計是胡商帶過來的。”楊信之說,“那時西域商道不通,商胡隊伍多走青海道,路經吐谷渾王城,貨貿頻繁。長安貴人喜歡金銀器具,吐谷渾人也極愛我內地出產的絲綢絹帛,青海河流裡又多沙金,商胡以絲綢買當地金銀器,販運到長安售給達官貴人,轉手幾倍獲利……對了,上真師,給我。”
他忽然想起什麼,伸手向柴瓔珞要回那金壺,翻過來以指甲輕摳壺底糊着的污泥,摳了一會兒,失聲道:“果然不錯!”
“什麼?”柴瓔珞起身湊過去觀看,“你發現什麼了?”
“你看這壺底,果然有一行商胡的銘文。”楊信之指給柴瓔珞看他剛摳出的壺底一小塊地方。女道士眯眼瞧了一瞧,遲疑問:
“這是……銘文?還有這樣的文字?”
李元軌也起身湊過去看,果見壺底被清掉糊泥後,有一行圖案與旁邊的雲紋不大一樣,象多個圓圈串聯在一起又不時逸出弧線勾點,與漢字絕無相似之處,恐怕大多數人都想不到這竟是一行文字。
“這銘文寫的是什麼?”
楊信之攤手苦笑:“十四郎這可問住我了。也就是以前在家見過,我才識得這是商胡文字,寫的什麼我可是半點不懂。”
李元軌想了想,向柴瓔珞道:“瓔娘,我那個胡婢粉堆,還在觀裡吧,讓人把她叫過來認一認?”
昨日一行人離開咸陽後,李元軌命阿沉和粉堆等人先別回大安宮,潛到紫虛觀等他,晚上已經見面會合。柴瓔珞答應着,起身出門吩咐人去傳那胡姬,不一會帶了來。
黑髮少女垂雙鬟着袍袴,還是一副怯生生模樣,進門便拜。李元軌叫她過來,問她是否識得胡語文字——這胡姬雖然說自己從小隨漢人生母習學漢文,但畢竟是商胡之女,要讀書識字的話,她父族文字也應該會一起學寫吧?
粉堆果然迴應“識得”,柴瓔珞指給她看剛從龍馬鎏金壺底清理出的那一行奇特圖紋。黑髮少女跪坐下來,歪着頸子凝眸細看,從上至下掃過一遍,細聲道:
“這是匠人作完器物後勒名,這幾字是匠人名,唐言可呼爲‘盤陀’。下面是‘於伏俟城造金壺一對重三十斯塔特’。”
“伏俟城?吐谷渾王都?”雖有準備,李元軌還是驚訝興奮了一下。這金壺果然來自吐谷渾?
“斯塔特是什麼?”柴瓔珞追問。粉堆回答:“那是胡商用以稱重的計量稱呼,約略等於唐言中的‘斤、兩’。”
也就是說,這金壺是一個名叫“盤陀”的匠人,在吐谷渾王城製造的,重量則爲三十“斯塔特”。漢地也有造完金器寫明重量的習慣,主要是怕經手人私自剋扣金銀銅等貴重原料,這倒不奇。李元軌又問粉堆:
“你在本家裡多見胡商貨物,可曾見過與此壺圖紋相似的器具?或者這物事有沒有讓你想起什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