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先生,在上海半年多了,對我們所做的一切有什麼指教啊?”林海豐看着曾國藩,很是誠懇的樣子問到。
“這個……”曾國藩欠了欠身,伸手接過金梅送來的茶水。是啊,一晃半年多了,他認真看了不少這裡出版的書籍,還有上海、天京兩地的報紙。甚至在安王還沒回到上海之前,在這個快活的象只小鳥似的安長金陪伴下,他閒暇之餘,幾乎走遍了上海遠近鄉鎮,也去過蘇州。他看到了臉上掛滿喜悅,在自家的田地裡辛勤耕作、在公糧徵繳處交上自己打下的最上等的糧食後,卻又充滿驕傲的農民。看到了各地熱火朝天的“洋務運動”,看到了那一座座新興的工廠拔地而起,看到了沸騰的京滬鐵路建設工地。他還看到了以往也許連條完整的褲子都穿不上,如今卻是無憂無慮地坐在寬敞明亮的教室裡,用他們的稚嫩聲音高唱着《國際之歌》,盡情享受着童年的愉快的學童們。
當然,他也看到了那些心急火燎趕來中國淘金的洋人們,看到了他們爲了各自的目的,苦學漢語的一幕幕情景,看到了他們中的某些人離開這塊國土時的那種無奈,或者說是沮喪。如果說面對天朝和滿清這新舊兩重天,曾國藩還可以不太理會,甚至覺得滿清無非是暫時少了個英明的皇帝,否則也未必就不如天朝的話,而在現在的這些洋人面前,他卻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作爲一箇中國人的驕傲。他不能不承認,這一切,滿清根本做不到,儘管從報紙上他已經得知,北方的滿清也在大興“洋務”。他太瞭解滿清了,雖然都是“洋務”,味道也總是不一樣。
現在,聽到安王在問自己,曾國藩認真清理了一下思緒,反覆斟酌了一會兒,輕輕咳了一聲,“殿下,曾某無用之人,談何指教,殿下取笑了。不過,不過,曾某斗膽想說一點,這個……這個……以曾某粗略地看法,天朝極力提倡西學,包括在學堂裡,學童們很少的學習聖人的東西,時間久了,是不是會造成人們對聖人的淡忘?殿下提倡民族精神,而民族精神恰恰來源於先祖。當然,對於殿下在論述中所說的諸如聖賢亦有謬論之說,曾某也贊成,只是……只是……”
他此時儘管看到安王的表情很專注,卻依舊沒有繼續說下去。適可而止,他不想把話說的太明瞭,言多有失,因爲愛說,他可是沒少吃虧,更何況自己現在還是個不倫不類的身份。
見曾國藩停了下面的話,林海豐明白曾國藩的心思,這個曾國藩不是左宗棠,他習慣了那套官場上的東西太多。“對聖賢先哲的東西,不是不學,而是學其精華。至於長篇大論,自然有專門的人才去學習並使之發展、凝練起來,以教育下一代。我們的學堂課本里不是也有三字經嗎?將來孩子們還要《出師表》、《岳陽樓記》、《醉翁亭記》等等,還要學習李白、杜甫等優秀詩人的名作。當然,更多的還是要學習我們現在的東西。遺憾的是八股文鬧騰到了現在,精品越來越少,能朗朗上口爲大家耳熟能詳的作品更是微乎其微。所以,天王提倡白話文。怎麼樣,曾先生對自己以後有什麼打算?”林海豐端起杯子邊喝着水,邊微笑着瞅瞅曾國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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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一下子愣住了。怎麼是我自己有什麼打算?我現在是你們案板上的肉,宰割還不是任從你們?“我……我……”
“你看看,我不是早說過的嘛,你曾先生是自由之身,出路自己決定。”林海豐放下水杯,想了想,“左宗棠先生現在已經爲天朝效力,乍一上任就成績斐然,是個優秀的人才。曾先生如果願意,可以回鄉先看看,等到什麼高興了還可以再回來。當然,曾先生也可以馬上留下來參加我們的事業,就是光復大漢,振興我中華上國的偉大事業。”
“我……我還能加入……加入你們?”曾國藩似乎有些不相信。他自己也清楚,他和左宗棠不是一類人。他是殺害了無數反抗滿清壓迫的仁人志士的劊子手,他的幾個弟弟、門生還跪在聖人的面前,向世人展示着漢奸的醜陋。自從看到天朝的這一切變化後,每每他總是會暗暗地把自己和當年的秦儈比,比比誰的罪惡更大。不知怎麼的,越比他就越害怕。如果說當年的秦儈以莫須有的罪名斬殺了岳飛,還可以找些什麼諸如求和以爲了大漢民族更好的發展壯大等亂七八糟的藉口來託詞的話,那他當時的瘋狂舉動,則完全是在給期盼崛起的漢民族釜底抽薪。他甚至自己都開始認爲,他當初的作爲如果能真正得以完全實現的話,那他對漢民族的罪惡遠遠要比當年的秦儈更可惡。只是他自己還沒有完全明白,他口口聲聲要維護什麼漢家傳統,其實,恰恰就是通過他們這種人,幾乎滅絕了真正的漢家文化。他們所說的漢家的傳統,無非就是一塊兒遮羞布,就是奴才和卑賤的同意語而已。
“當然能,”林海豐鄭重地望着曾國藩,“一切願意和我們站在一起,不管他以前做過什麼,人民都會給他一個新生的機會。曾先生不是看到了我們釋放的肅順了嗎?儘管他也曾把希望寄託在洋人的身上,也曾萬分兇惡地敵視天朝,瘋狂掠奪百姓的利益。但是,關鍵時刻他依然還知道不該出賣祖宗,這種人品就值得我們大家敬重。雖然他是我們的敵人。”
“我……我願意接受殿下您的號令。只是……只是我們曾家的罪惡太大,太大……我……”曾國藩臉真的紅了。他的雙手使勁兒揉動着手裡的茶杯,微微有些顫抖,茶水傾灑出來,打溼了馬褂。
“認識到了自己過去的罪惡就好,知錯方能改錯。”林海豐呵呵地笑了笑,“老百姓希望能看到自己能看懂的東西,譬如我們現在推行的小戲,沒有更多的做作,卻叫廣大百姓在得到娛樂的同時,又受到了很大的教育。文學也是一樣。天朝在推行白話文,用百姓的語言,來反映百姓自己的事情,在發展豐富我們的語言的同時,還可以激發全體天朝軍民的鬥志。文化不是幾個秀才的事情,而是要普及深入到各個階層。再好的八股文拯救不了一個民族,十個狀元未必抵得上一個擁有文化的普通農民或者是工人。近幾百年來,漢族文明的衰敗告訴我們,一個民族的強大,根本在文化。”
林海豐站了起來,走到牆邊兒的桌子旁,拿起了上面的菸斗,又轉頭看看曾國藩,“不能死抱着那些舊有的東西不放,更不能陶醉在那裡面。我希望曾先生去教育局的白話文研究室,和大家一起推廣白話文,用自己實際的工作,來洗滌自己身上的污跡,成爲一個對人民真正有用的人。”
“是,是,我聽從殿下的安排。”曾國藩有些激動。
“曾先生可會講故事呢,父王和王娘沒回來的時候,曾先生給我講過好多的故事,什麼孔融讓梨,曹衝稱象,還有司馬光砸缸啦,可好玩了。”金梅蹦到父王的身邊兒,給父王點着菸斗,歪頭笑着。
“是啊,可是再好的故事如果一咬文嚼字起來,怕是就很少有人能聽懂它了。”林海豐笑着拍了拍金梅的頭,“你的字也認識不少了啊,以後還要多和王娘學習,將來成個大文豪,羞羞那些過去的狀元們。哈哈……”
“我寫了一個小詩,明天就送東方報去。”金梅煞有介事地神秘一笑。
“厲害,快說說,叫我們先睹爲快。”柳湘荷急切地拍着手。
“東方紅,太陽升,天國出了個林海豐。他爲百姓謀幸福,他是百姓的大救星。”金梅一口氣吟誦完,嘿嘿地笑着,“怎麼樣父王,我比曹植如何?”
“你這個丫頭,這是剽竊。”林海豐笑的差點被煙嗆住。
“梅兒,可不敢瞎說啊。”柳湘荷招招手,拉着來到身前的金梅,小聲嗔怪着,“怎麼可以這樣形容你的父王,要說百姓的救星那也是天王和東王,你父王算什麼。如果叫別人聽到了,會惹事的。”
“人家是開玩笑的嘛,再說……再說外面好些人就是說父王是他們的大恩人啊。”金梅哼哼唧唧地扭動着身子,有些委屈地看看父王。
“就是,就是,梅兒只不過是在家裡說個笑話,湘荷你何必認真呢。”林海豐笑着衝金梅比劃了比劃,“不過,就是外面的人說的也不對啊,他們的恩人是天朝,不是哪一個人,當然,正象你王娘說的那樣,更不會是我。”
“殿下,沒什麼事情了,那我就先告退了。”曾國藩看着這一家溫暖的三口人,笑着起身打算告辭。
“去哪啊?”林海豐笑着問到。
“回……回房間啊?”曾國藩有些奇怪。
“呵呵,我可是不再歡迎你繼續留在這裡了。”林海豐說着,一手拉起柳湘荷,一手拉起金梅,“走,咱們一起陪曾先生見見幾個客人去。”
客人,在這裡自己還會有什麼客人?曾國藩丈二的和尚,一下就摸不到頭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