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道清聞言精神一振,再顧不得自己先前還想着的退路打算,叫道:“大開中門吧。”屋裡衆人急忙回頭看去,果見片刻之間,大門已經慢慢打開,所有窗子也盡數挑亮。無數家奴人頭攢動,轉眼之間便將門前所有堆積的柴草清理乾淨,繼而中門已開,有人飛奔着出外迎那郎中去了。
屋裡則再度重新上茶,衆人經此一事,雖然都有些心有餘悸,可眼前情形卻也都不想就這樣輕易離開,想看看此事究竟如何收場,這個恰好出現的郎中是否真的能救翁公子呢?
因而衆人滿心期盼,耳聽得腳步聲漸漸響起,都向門外張望,看到來人,卻都不約而同的皺起眉頭來。
只見自門外走進的是一個青衣下人,他一面在前帶路,一面向身後人領路示意,神情卻並不恭敬。等這人高瘦的個子走到一邊,衆人這纔看到他身後跟着的人。
此人髮髻鬆散,一頭白多黑少的亂髮中尚自沾着幾片雜草落葉,光着一雙黑腳,衣裳上盡是泥點污垢,他左手拿一截枯枝指路,右手牽着一個瘦小的少年,二人神色憔悴,衣裳襤褸,一幅叫化子打份。
翁道清一愣之下,不由得大爲惱火,只因這些日子求醫心切,下人們只要是聽得能治病的,都請進宅來,也因此已然見過不少混水摸魚或是乘此時機來要飯的叫化子。看來眼前二人也是如此,他伸手一揮,正要打發他們離開,卻見一旁趙意已經離席起身,向這位老乞丐道:“不知這位先生所爲何來?”
那老乞丐瞪目看他一會,才答:“這裡不是找人治病嗎?”聽口音並不是本地人士。
趙意忙道:“正是正是,老先生有治病的法子麼?”
老乞丐眼睛在屋內一轉,停留在屋角軟榻上,道:“聽說是位公子得了怪病啦。”
趙意喜道:“是呀,您老可有醫治的把握麼?”他俯身向前,一幅虔誠神態,心中對眼前此人雖也有點不以爲然,可若是這一個難得的機會沒有把握住,翁道清再發起瘋來,難道真跟他一家老小一同送命不成?就算他果然不能醫治,只要能拖住翁道清一會,讓大家得以全身而退也就是了。
卻不料那老乞丐搖頭道:“我可不會醫。”
趙意萬想不到他會答的如此乾脆,一時間愕然站立,不知應該說什麼纔好,屋裡其它人也是一陣錯愕,翁道清回過神來,不由得惡向膽邊生,怒道:“是誰帶他進來的?”門邊那下人被他一喝,頓時嚇壞了,忙上前去拖那個老乞丐,要往外走。
那老乞丐卻退開一步道:“我只說我不能醫,可沒說沒人能醫!”拉他的下人一愣,回頭看看衆人,老乞丐斜眼看看他又道:“你們不要瞧不起人,小老兒本來病的就要歸天了,都虧了老天爺降下的神醫才又起死回生的。”
衆人聽他說的玄乎,都覺不可信,唯趙意問道:“那這位救治你的神醫現在何處?咱們可以派人去請來。”
那老乞丐咧開缺牙的大嘴笑道:“你們真是有眼不視泰山,他不就在這裡麼!”說罷將手中的枯枝向身邊的那個少年一指。
自他進入屋裡以來,衆人還一直只是看着他,從未有人正眼打量他身旁這個少年,這時聽他所言,便不約而同朝這少年看去。
只見他臉頰瘦小,身型也未長開,至多不過十五六的年齡,臉上有許多灰土沾粘,也看不出相貌如何,只是一雙眼睛閃閃發亮,自進屋以來目光一直停留在一旁靜默不語的班兮身上。這時見大家看他,這纔回望了幾眼,卻也並不說話。
衆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相信這樣一個骯髒少年會是什麼神醫,翁道清一臉不耐,連揮手都懶地動彈,只道:“帶他們出去吧。”
眼見下人又要來拉,老乞丐忙道:“是與不是,試試不就知道了嗎?憑什麼以貌取人,他可是一番好心想來救人……”趙意見這少年筆直站立,眼中只有冷淡光芒,即無懼色也無討好神情,不由得暗暗稱奇,上前阻攔那下人,問道:“這少年是你的親人麼?”
老乞丐搖頭道:“小老頭哪有這麼好福氣!是這小哥救了我一條賤命,我看他孤身一人,就一直帶着他,是他說這裡有人重病,想來救人,我這才帶着他來的。”
趙意便轉向那少年道:“這位小哥,你如何得知此地有人重病?”
那少年看他一眼,道:“翁家少爺的病不是早就傳的遠近皆知了麼?”聲音清脆響亮,說完這話,他放開那老乞丐的手,顧自徑直走到軟榻之側,對着昏迷中的翁銘看了一會,轉頭向翁道清道:“帶我去他的住所看看吧,”語調不卑不亢,對屋內衆人看他的眼光視而不見,倒像是似提了一個再合理不過的要求一般。
翁道清一怔之下,不由得有些不快,趙意忙上前道:“既然這位……這位小哥主動要來爲翁公子醫治,就讓他看看也好。方纔班家小娘子不是也說翁公子此病定然可以痊癒,說不準便着落於此也未可知呀。”翁道清轉看班兮一眼,這才點頭應允,他身後那兩個婦人中的一個年歲較輕,身着綠裙的婦人便帶着這少年往後院去了。
眼見他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長廊盡頭,老乞丐面露微笑道:“你們可別看他小小年紀,可厲害着呢,我看他多半是扁鵲再世。這一路走來,凡是遇到的病人,便是瞧着垂死模樣的,經他手一救,那真是閻王讓路,小鬼沒轍。你們就瞧好着吧。”他性命是這少年所救,生怕大家瞧不起他,因而在衆人面前竭力誇讚。
翁道清沉沉看他,並沒說話,趙意則道:“這位老先生貴姓?”老乞丐笑道:“兩條腿走路的叫化子,哪當得起這一個貴字,先生這麼瞧得起,便喚小老兒老六便是。我在家排行第六,窮人家的,只叫阿六。”
趙意點頭道:“老六哥,你和他是從哪裡來的?聽口音倒不像是本地人。”老六笑道:“先生說的是,小老兒家在平定孟縣,大旱之年逃出來的,剛入這寧武地界時便發了場大病,得這哥兒相救才撿回一條老命。”
趙意又問:“那再問老六哥,這小哥兒叫什麼?是哪裡人呢?”老六卻搖頭道:“他只說自己姓寧,是從小跟爺爺在家鄉學醫,別的從不多說什麼的,”趙意再問他什麼,他也是一無所知,再問不出什麼,衆人也就在廳內等待。哪知等了許久,也沒見他二人出來,翁道清面露不悅神色,又指示下人進去傳問,再過一會,才見他們三人走回廳中。
翁道清看看那綠衣婦人,道:“都看了些什麼?”那綠衣婦人面色發白,輕聲道:“他……他去銘兒房裡看了一會,又……又到各處婦眷房中看了……”翁道清眉頭一皺,心想這少年人居然如此大膽,好不可惡,可當着這麼多人又不便發怒,便轉向少年問道:“你都瞧出什麼啦,就請說說看吧。”他對這樣一個乳嗅未乾的無理少年如此詢問,已經是忍到了極點,要不是相信班兮所言,早就將此人趕出翁府去了。
那少年卻也不理會他,只顧自走到軟椅邊又再向翁銘細細打量、把脈,直到大家等的都有些不耐煩了,才見他擡頭看看翁道清,道:“他發病之初是否曾有嘔吐、氣短,繼而開始流涎腹脹?”翁道清看了那綠衣婦人一眼,心想少年這些話一定是從她口中詢問所知,便道:“不錯,正是如此。”
少年又道:“初時來爲他醫治的大夫爲他調以藥劑,有時明明剛有好轉,隔日便又復發,有時不但沒有進展,卻反而更加嚴重。”翁道清依舊只點了點頭,他又道:“最近兩日已經是任何藥劑也不起作用,他一直昏睡至少應有四日,看他面色泛青,額頰灰腫,脈像即沉又澀,這幾日只怕已然開始便中帶血,腹膠難忍了吧。”翁道清這才露出驚訝神情,慢慢自席上站起,到他面前道:“正是正是,如此……依你看,可還有救麼?”近幾日前來診脈的大夫一來便搖頭離開,少年這幾句話倒是杜撰不出的了。
那少年卻不說話,回頭見一個下人自廳那頭走出,手中捧着一大碗清水,少年伸手接過,一面托起翁銘的頭,一面將水灌將下去,眼見翁銘喝下半碗水後,開始微弱地轉頭抗拒,不想再喝,那少年卻依舊用力將餘下的水全部灌入他口中,又回身道:“再拿水來”,那下人還在等待,翁道清猛地大喝道:“發什麼呆,沒聽見神醫說要水麼?”這人這才匆匆下去了。
轉眼之間,下人們又拿來幾碗清水,少年依舊給他強行灌下,直灌了差不多三大碗時,那翁銘忽然坐直身子,趴到榻邊將一大堆腥臭濁水吐到了大廳之上,一時間廳內立刻惡臭沖天,人人掩鼻不及。唯獨翁道清一臉喜色,愛子患病以來,一直在昏迷之中,此番嘔吐之下,他面色雖差,卻已能微睜眼睛朝自己來看,心中頓時一陣狂喜。
此時的他已經忘記了先前對這少年的種種輕視無禮,俯身遷就着他的身高,湊到跟前笑道:“這位小……嘎……神醫,不論要用什麼藥材只管說來,鄙府下上供您調遣。”
少年依舊神色冷淡,只道:“再多準備幾盤清水,今日之內需再灌五回,直到他吐出的污水沒有臭氣爲止,餘下幾日也是這樣。”翁道清用力點頭,陪笑道:“那就請神醫給開個方子吧?”少年自自己衣襟中拿出一個小紙包,在其中各色藥丸中將黑色的全部挑出,放在他手掌上,道:“每次吐完之後服用一粒便是了。”
翁道清恭恭敬敬地伸雙手接過,又問:“請問神醫,小兒不知得的是何種怪病?”那少年看他一眼,沉吟了一會才道:“他是中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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