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隱月閣裡的氣氛註定凝重,連殿角的宮鈴都不再響動,彷彿也被凝住。就連鴻兒見到連瓊回來也沒有飛來歡叫相迎,大約是夜已深,早已在巢裡睡熟了。直到進去隱月閣以後纔有阿九領着一幫小宮女們迎上來,見到渾身溼透的連瓊和表情陰鷙的炎禛後都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還是福祿聰明地眼疾手快吩咐下去要她們馬上準備暖水來讓月妃娘娘沐浴。宮女們應聲而去,福祿自個兒也識相地主動退出門去,隨着一聲閉門之聲,空曠的屋子裡頭就只剩下了兩個人,面對面而站,一個壓抑一個無辜,互相之間既不說話也不爭吵。空氣又靜了幾分,甚至聽得到從髮梢衣角淌下來的水珠掉落在地面上的聲音,點點滴滴,從急促再到稀疏。
連瓊垂頭盯着自己溼透的腳尖看,覺得委屈又失望,被人設計的事從小到大早就不知道已經遭遇了幾回,她向來懶得解釋,因爲只要是和自己扯上關係的事,所有人都會認定錯的是她,哪怕理由是多麼的牽強。就像小時候有一回,二孃的女兒看上了她的一隻長尾鸚鵡,她沒有辦法拒絕,只好忍痛割愛,可後來那隻長尾鸚鵡卻自己逃回來了,二孃的女兒哭着同二孃來找她,說自己表面上假裝大方,實際上小氣又多心眼,是在故意玩弄她的女兒,可笑爹居然就聽了她們的話,對自己家法伺候,又在柴房裡餓了三天作爲教訓。對於這種事情她如今早已習慣,只當別人對她的不好至少是她還存在於他們眼裡的證明,可是現在炎禛對自己也是這樣,雖然出發點是自己多看了炎祺幾眼,可說到底也是不相信她,本質上和別的人又有什麼區別,她就註定得不到任何人的信任嗎?別的人她還可以不在乎,但是炎禛,他又怎麼可以?
門外傳來敲門聲,便知是準備好了熱水的宮人們來了,炎禛還是紋絲不動地保持剛開始的姿勢,對門外的人幽幽地講話,眼睛卻還是盯着連瓊,他說:“進來。”
三四個太監擡着一桶熱氣瀰漫的水進來,香柏木做的圓形浴桶足有四五尺高,底部直徑大約也有三尺,箍着鍍金的銅圈,笨重而又奢侈,後面還跟着兩個宮女拿了換洗的衣物頷首進來,福祿囑咐太監們把香柏木浴桶小心輕放好,再示意兩個宮女將衣物放到邊上,然後輕手輕腳地走到皇帝身邊,彎着腰小心謹慎地開口問:“皇上,娘娘沐浴的東西已經備好了,您接下來是……”
“你們都出去。”炎禛吩咐說。
福祿忙應道:“是。”接着立即領着一幫宮女太監們又退了出去,不敢有多一刻的停留。
再一次聽到門閉合的聲音,連瓊心裡頭不禁顫了顫,將袖口在手心裡緊緊抓住,彷彿已經可以預感到炎禛壓抑到此刻的怒氣終是要盡數發作了。
果然,炎禛毫無徵兆地大步流星上前,重重地一把捏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擡頭對視自己,眼神裡閃射出熱火一樣的光芒,又明亮又灼燙,低着嗓音沉厚緩慢地吐字:“連瓊,我和你說過的話,你都忘了嗎?”
第一回聽到他用這樣陰鬱詭魅的語氣講話,連瓊十分不適應,這樣子的炎禛很陌生,多了霸道和誘惑力,可卻沒有了平時的熟悉溫柔,像是變了個人,叫她心驚膽戰。炎禛定是氣到了極點,否則也不會那麼反常,可是,她又做錯什麼了呢?連瓊下巴被擒住,唯唯諾諾地解釋:“我……我沒忘,那只是個意外。”她自動避開了炎祺曾在水裡親過自己的事實,避重就輕地解釋,若是將這件事說出來,只怕是還要鬧出場無休的浩劫來的。
炎禛再把她側過去一些的臉扭回來,又靠近一寸,近得能夠感受到連瓊發上的水汽,他用另一隻手摩挲上她的臉龐,揩去水漬,動作柔情到珍惜,眼神卻越來越冰冷,然後他的眼光略上挑,慢慢轉移到她的發側,冷寂地笑了笑,扣住她下巴的手也隨眼神轉到她的發上,五指穿過散亂的髮絲,感受到湖水的寒意,語氣也像湖水一樣,表面的波瀾不驚下暗潮洶涌,他柔柔地問道:“我送你的步搖呢,嗯?”
連瓊一驚,方纔在水裡拼命掙扎,又被炎祺拉到了水下,生死一刻,她哪裡還顧得上頭上沉甸甸的東西,反而是巴不得能多掉一些,好讓她在水下輕鬆一點,那具步搖定是在途中落在水裡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炎禛怎麼還會因這麼一件小事而對自己生氣,要麼是遷怒了,要麼就是那具步搖很重要,但它除了是他親自送的外,還有什麼貴重的?用的材料雖是極考究,但做工方面簡直可以用粗劣來形容,她剛收到的時候還訝異宮裡怎麼能產出這樣的貨色,可見皇家御用也並不就都是好的,也會有這樣的濫竽來充數。炎禛送自己的東西也不少了,他又何必唯獨對那具不怎麼好的步搖如此上心,其他的比它精巧不知多少倍的東西自己之前也弄丟弄壞過,也沒見他像這次這麼生氣。看來,一定是因爲這件事而遷怒了其他的事,弄丟步搖一事就成了一根導火線。這件事也的確是她不對,沒好好保管他送的東西,連瓊誠實認錯:“對不起,我把它弄丟了。”
“丟了?”他輕扯脣角,也牽動出眼角的微笑,如同毫不在意。
自己送她的東西,她從未珍惜過,其他的東西他完全不在乎,不過是些俗物,只要她樂意,裂帛之音,撕扇之聲,哪怕是烽火戲諸侯,只要她樂意,自己樂得博她一笑。但是那具步搖,一爵九華,翡翠爲羽,白珠相飾,他堂堂九五之尊親手爲她所制,在她封妃之時第一次親手爲她戴上,哪個后妃能有這樣的殊榮?她卻居然能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地說丟就丟。她這不是馬虎大意,而是根本從未上在過意。炎禛如同在講情話那樣專注又認真,重新慢慢撫上她小巧的臉,對視她眼角微彎着說:“你究竟有沒有在乎過?因爲得到的太容易,就不會好好珍惜,東西是這樣,那人心呢?連瓊,從我遇見你開始,你到底有沒有一次真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