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小書生
一段《平南記》說結,娃子們齊聲喊好,小臉興奮得通紅,小巴掌鼓得嘩嘩的。
讓娃子們散了,蘇油對蘇軾言道:“子瞻回來了?青神可好?”
蘇軾笑着對蘇油拱手:“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小幺叔此語,可謂深得《孫子》三味。”
蘇油一愣,這說法現在還沒有嘛?只好顧左右而言它:“聽聞中巖書院,有芬馥之花,可比飛鳳;有清淨之池,堪喚游魚;有窈窕之女,足奉君子……”
蘇軾一把將他嘴捂住:“小幺叔年紀不大,倒耍得一口戲嘴!你與石家小娘一水相望,兩小無猜,我說什麼了?要不要來篇長賦傳揚傳揚?”
蘇油吚吚嗚嗚說不出話來,只好拱手討饒,然後又豎起大拇指。
文豪就是文豪,一水相望,兩小無猜。這句我喜歡!
叔侄倆沒大沒小鬧了半天,這才重新敘話。
蘇軾言道:“剛剛那什麼……定場詩,是明潤新作?”
蘇油言道:“實在慚愧,聽聞東南掃平,心中興奮。當夜就忍不住寫了幾句。”
蘇軾搖頭道:“謝陸是挽國之功,明潤誇飾太過了!只怕朝堂諸公,不這麼認爲。”
蘇油說道:“國朝久敗,難得一勝提振人心,縱然官家另有深意,夸人嘛,不妨狠點。官家都不怕,將狄漢臣推到樞相之位,我怕啥?”
蘇軾說道:“明潤慎言!官家此舉,未免操之過急了。”
“狄漢臣雖乃龐相公一力舉薦專任。然大勝之後,官家議欲爲樞密時,龐公卻又力阻。”
“龐相公說,昔太祖時,慕容延釗將兵,一舉得荊南、湖南之地方數千裡,兵不血刃,不過遷官加爵邑,錫金帛,不用爲樞密使。”
“曹彬平江南,禽李煜,欲求使相,太祖不與,曰:‘今西有汾晉,北有幽薊;汝爲使相,那肯復爲朕死戰邪!’賜錢二十萬貫而已。”
“龐相公的意思,謂祖宗重名器如山嶽,輕金帛如糞壤。官家應該效仿太祖之舉,重賞青金帛坊第,獎掖子弟即可。”
蘇油搖頭:“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太祖之時,四方征伐,掠地千里,尋常事耳。方今國家軍事,豈是當日可比?當時的輕勳,今日已是大功。而樞密之任,今日彼時,其重又豈可等觀?”
“史上每國家多事之秋,必是武臣得志之時。危亂之際還要自廢武功,這就如同諱疾而忌醫,是怕自己死得不夠快?”
“所以啊,朝廷終是待武人太薄。同殿爲臣,何必憚之如寇仇?軍需交給文官,武臣管軍不管政,使之不能軍政一體,成爲唐末藩鎮,這就可以了。制衡和打壓,這是兩個概念!”
蘇軾繼續搖頭:“明潤,莫把天下事看得忒輕易!”
蘇油摸着下巴:“其實還有一條路子。”
蘇軾問道:“什麼路子?”
蘇油說道:“不信任武人,就從文人中,培育武略之輩!”
蘇軾問道:“慶曆年間,韓範的路子?”
蘇油砸了砸嘴:“爲帥者,需識天文,斷地理,明氣候,料人心,察機間,知彼此。韓範二相公,守成還行,攻取之時,還是有些力道不足……”
蘇軾驚訝道:“此二君尚且不足,我輩那當是如何?”
蘇油點着下巴,看着土地廟外邊的玻璃江:“二林部周圍部落窮多,其實倒是個習兵事的好地方。終有一日,還是得去看看……”
蘇軾斷然制止:“你敢!看八公不打斷你的腿!”
蘇油笑道:“現在當然還不能去,不過以後利益推動,總有他們請我去的那一天,等着瞧吧!”
蘇軾揮揮手:“你倒是自信,知道我來叫你幹什麼嗎?”
蘇油笑道:“是不是嫂子叫你過來找我?”
蘇軾也笑了:“就你現在這樣子,整個一鄉野牧童。還敢大言炎炎妄議時政,去學宮只有被啪啪啪打戒尺的份!衣服書箱我娘都給你準備好了,走吧。”
和大家告辭,蘇油和蘇軾來到紗縠行,程夫人和八娘都在。
八娘見到蘇油便笑道:“哎喲,幾月不見,小幺叔又變回小頑童了!”
蘇油先跟程夫人打招呼拱手:“蘇油見過嫂嫂,你也不來可龍裡看看我,讓明潤想得慌。”
程夫人笑道:“可怨不着嫂嫂,茶市之後,染織坊裡每日進料,印染,都忙成什麼樣了!說到底還不是你搞起來的事體?”
蘇油趕緊擺手:“這是姻伯和史世伯,還有石老,大石頭他們搞起來的,跟我沒幹系。”
程夫人飛了他一眼:“愈加油滑,還知道遮掩了。”
蘇油還想分辨,程夫人揮手:“快去將新衣服新書袋換上,出來讓嫂嫂看看。”
八娘小道:“我去幫忙!小幺叔在這上頭,怕是有些不明白。”
沒一陣子,八娘先擁出門來,挽着程夫人的胳膊就笑:“娘,我蘇家呀,又多了一個漂亮小書生!”
蘇油隨後施施然走了出來,腳下是千層納底的皁靴,往上還是童子穿的彩褌,膝蓋上用絲帶繫着無底襪,其實就是兩條白色褲腿,上身是一件月白色的襴衫。
襴衫就是在膝蓋處有一道橫襴,意爲守着上古上衣下裳的服制。
三月天氣還不熱,因此襴衫外邊還套着一件淡青色直裰,就是一個標準大宋小書呆的裝束。
頭髮從耳朵兩邊垂下幾縷,剩下的鬆鬆在腦後紮了個馬尾,更像後世小女孩的打扮。
程夫人笑道:“哎呀小油長高了呢!我還想着這衫子能穿兩年,現在看來,怕是今年過了就要顯短!”
八娘扶着蘇油的肩膀轉圈:“娘,好看不?”
程夫人滿意地點頭:“嗯,不錯,溫文爾雅,張道長和老山長見到一定喜歡!”
蘇油一腦門子黑線,喂!八娘我是你小幺叔,不是你的玩具!
……
蘇油入學後課業會非常繁重,因爲情況特殊,神童嘛,所以直接跳過啓蒙階段。
除了江卿世家的家學,還有正式老師唐彥通的《春秋》,還有天慶觀北極院張易簡的韻學,以及正常眉山州學士子的課程。
北極院也是天師道的分支,張道人七十多歲,性子倒是天真浪漫,與八公差不多。
一見蘇油果然大喜,待到兩人聊到入港,蘇油再取出小天師給的銀牌一亮,這就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了。
反倒是在學宮,蘇油遇到了麻煩。
江卿世家這次下了大本錢,請來了此時川峽四路最厲害的大儒——龍昌期做山長。
龍昌期,字起之。少時爲僧,嘗上朱臺符詩曰:“先硯書名紙,磨錢擲卦爻。侯門千萬仞,應許老僧敲。”
臺符愛其材,勸之業儒,於是力學,經一甲子,博極羣書,明通三教。
蜀人張公祐之徒、知名士皆師事之,其徒甚衆。
於是別注《易》、《詩》、《書》、《論語》、《孝經》、《陰符》、《道德經》,其中多用釋理。
老頭曾經當過文彥博的老師,文彥博守成都時,將他召置府學,奏改秘書省校書郎。
如今剛從福州講學回來,立即便被江卿請到眉山州學。
八十多歲的學問大家,那是誰的面子都不需要給的。
老頭是頑固尊王派,連周公這樣的大賢,因行過廢立之事,在他眼裡都是大奸臣。學問更講究一個日精日進,最不耐煩的就是看到當世所謂的“神童”。對世家請託,良莠不齊往州學裡塞人的行爲,更是深惡痛絕。
因此,蘇油的麻煩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