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屍房, 廖星劍屍身已經完全解凍,解開衣服, 擦乾身體,解剖工作便可以進行。
青巧這個熟悉業務的丫鬟不在, 宋採唐只有樣樣自己來。
她讓人拿進來一個陶盆, 放上皁角蒼朮, 點燃。
打開仵作箱子,將需要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 擺好。
分別用溫水和酒清洗雙手, 含上一片生薑, 戴上手套, 穿上罩衣……
最後,纔在一排整齊鋒利的解剖工具裡, 選了一把看着順眼的解剖刀。
所有準備工作, 她做的不急不徐,從容沉穩,停屍房氣氛隨着她的動作,慢慢的, 變得不一樣。
沒一個人說話,沒一個人嫌慢, 甚至沒一個人看向別人,試圖挑釁或置疑。
宋採唐, 這個女人, 似乎有讓人安靜的魔力。
這裡明明是夜聖堡, 明明是她陌生的地方,可這一刻,她已經成了這裡的主宰。
拉開白色覆屍布,宋採唐拿着解剖刀,最後一次,目光平靜的看向房間裡所有人:“我要開始了。”
衆人不由深吸一口氣,齊齊點頭。
解剖刀停在死者的肩上——
宋採唐這次採用的是最常用的‘Y’字型切口,解剖刀從兩肩開始,往胸前中心劃。
最初看到死者屍體,她注意到屍斑顏色不對,屍斑顏色不對,血液顏色一定也會不對。
屍體身上傷口不大,流出血量不多,衣服上血跡也已乾涸,看不出本來顏色,但是打開身體,一定能看到!
中某種毒物致死和凍死屍斑顏色很像,但並不一樣。
她當時就有感覺,隨着凍死的可能性很小,可能是那種毒……
解剖刀劃過,有淡淡的血液沁出,顏色,是櫻桃紅。
跟氧化碳中毒的顏色很像,但比之其他屍體,顏色更爲粉紅。
果然!
宋採唐微微眯眼。
她沒有說話,動作也沒有停止,解剖刀利落在人體行走,分離皮膚和皮下組織,從肋骨與肋軟骨傾斜角度進入,切斷阻隔肌肉,換解剖剪,剪掉肋骨,暴露胸腔……
她的動作如行雲流水,技術嫺熟,快的不可思議,在場人們都沒反應過來,死者身體已經被徹底打開。
血腥味和屍臭的衝擊,視覺效果強烈的畫面,兩個女人反應比男人快些,夜楠和析蕊齊齊捂住嘴,緊緊控制着自己。
夜楠身體顫抖,眼睫裡全是淚,可她沒有走開,一直靜靜地看着這一切。
析蕊卻再也看不下去,頭轉向一邊,抱着自己肩頭小聲的哭。
隨着屍體暴露更多,一股特殊氣味終於不再藏頭露尾,慢慢浮了出來。
是苦杏仁味。
宋採唐閉了閉眼。
這個味道,第一次看到屍體時,她就隱隱有所察覺,但這味道很淡,大約也是因爲屍體冰凍的太厲害,似有似無,她並不能確定,如今,倒是十拿九穩了。
她當時並沒有直接說出這個最可能的猜測,只說了兩個可能,一是自己並不確定,二也是想順便看看每個人表現。
如果兇手就在這幾個人中間,肯定會有自己的表現……
關婉站在門口幫忙書寫驗屍格目,並沒有靠近屍體,血腥場面對她基本沒什麼影響,但她日常喜歡下廚,長了一個好鼻子和一個好舌頭,能細緻的嘗百味,也能細微聞百味。
她聳聳鼻尖,第一個發出懷疑:“咦,這是什麼味道?”
“味道?”
隨着她置疑,別人也開始吸鼻子。
或許男人比較糙,沒那麼敏感,辛永望和莊擎宇都沒說話,好像沒任何察覺,倒是夜楠,往前兩步更靠近屍體一些,細細聞辨半晌:“好像是杏仁……”
宋採唐點頭:“是。”
她視線劃過房間內所有人:“死者廖星劍,屍斑顏色鮮紅,血液顏色櫻桃紅,食道可見充血水腫,腸道粘膜充血糜爛,甚至壞死,體腔內有杏仁味……他的死因爲中毒。”
□□中毒。
可能出於什麼原因,死者中毒表現在指甲和手上並不明顯,只是淡淡的青色痕跡,疑似發紺,並不重。
但古代好像沒有讓□□的相關稱謂,宋採唐就沒細說。
夜楠身體緊繃,一瞬間表情有點可怕:“他中了……什麼毒?”
“那就要接着看一看了。”
宋採唐手中解剖刀沒停,剝離脂肪層,分離血管,換解剖剪,摘取死者胃臟。
她在動作的同時,房間裡幾人也沒閒着,又吵了起來。
既然中毒,大概率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那所有人中間,最可疑的就是析蕊了!
只有她給廖星劍送過吃的,她自己也承認了!
夜楠再也忍不住,揪住析蕊的領口,眼眶發紅:“爲什麼?你爲什麼這麼幹! 他對你還不夠好麼?你想要什麼,想吃什麼用什麼玩什麼,便是歪纏他推開正事陪你下一夜棋,陪你胡鬧,他都應了,什麼都應了,你爲什麼還不滿足!”
“你不過是一個普通人,沒家世沒依靠,我本來可以殺了你的,但我沒有,因爲星劍會難過……我已經儘可能的剋制自己,做到友善,你爲什麼還這麼不知足?爲什麼一定要毒死他?爲什麼!”
析蕊不會武功,怎麼也掙不開夜楠,只得用上指甲,把夜楠給撓開了。
一得自由,她就紅着眼瞪了回去:“我沒有!我沒有下毒!”
她也十分激動,脣瓣都被自己咬破了,緊張的手都在抖:“如果有毒,如果他是吃了我的東西毒死的,那毒一定是你放的……對,一定是你!你知道我要給他送吃的,就偷偷的放了毒,你後悔了,你不想嫁給他,你要做你的正義的,偉大的堡主,不能有污點,壞事必須別人幹……你陷害我!”
析蕊瞪着夜楠,彷彿在看一個有血海深仇的仇人:“是你在陷害我!”
這邊兩個人掐架,宋採唐已經把胃取了下來,並換了一把更爲小巧的解剖刀,輕輕一劃,將胃袋打開——
一股難以形容的屍臭傳了出來。
劇烈的惡臭,瘋狂對着人襲來,兇猛的灌鼻腔,這一瞬間,足夠讓人窒息。
兩個吵架的女人立刻停了下來,同時後退分開。
夜楠還好,只是猛的走到窗邊,深深吐了口氣,析蕊卻再也受不了,跑出去扶着牆角,就開始哇哇吐。
好在距離並不遠,窗子也開着,宋採唐揚聲問析蕊:“你給死者,送的是什麼羹?”
吐完一輪,析蕊胸口舒暢很多,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幽幽回道:“桂花糯米羹。”
“蜜漬桂花,今年新米,非常非常甜,非常非常香……他心裡已經夠苦了,我想讓他想起我們的時光,那些甜蜜的,令人懷念的過往,那樣……大概會好受很多。”
宋採唐用鑷子翻找着胃裡的東西,片刻後,有了結果:“你給他送的桂花糯米羹,他並沒有吃。”
“沒有吃?”析蕊神情有些恍惚,吶吶問,“一口都沒有麼?”
宋採唐:“大概。”
糯米不好消化,桂花的香度擴散性很強,食物殘渣具有一定特點,可不管從腸道,還是胃裡,都找不到半點痕跡,那碗桂花糯米羹,死者應該一點都沒吃。
“讓他中毒的,是另一樣東西——”
宋採唐用鑷子夾出幾塊堅果顆粒。
有的大有的小,非常完整,幾乎沒多少被消化的模糊痕跡,觀其形狀,很容易辨別出來,這是杏仁。
這些小東西的出現,讓房間頓時陷入了安靜。
杏仁……的確是可以毒死人的。
行走江湖,這是常識,但廖星劍因這個而死,所有人,尤其是夜楠,十分接受不了。
“他吃過杏仁……我偶爾也會吃,但我們都知道,一定要弄熟了再吃……不可能,他不可能這麼就死了!”
宋採唐嘆了口氣。
杏仁這種東西,並不是熟了吃,就不會遇到任何意外。
她曾看到一個報道,一個壯年男子在保健食品店裡買了一袋杏仁,保證在三百度高溫下至少烘烤過十分鐘,非常安全,可男人吃了大約四十來顆,立刻毒發身亡。
這個數字好像很多,但吃乾果時,人們好像很難節制,一顆接一顆,不知不覺就能吃到這個數字。
宋採唐問:“發現死者遇害,當場所有東西封存起來了是不是?”
知道鎖門,不讓閒雜人進出,這一點,應該也能想到。
她看向夜楠。
得知廖星劍死因,夜楠很激動,可到底是一堡大小姐,理智尚在,她恢復的也很快。
“是……現場發現的所有東西,能常溫保存的常溫放,不能常溫保存的我用了冰,就是想對破案有利。”
宋採唐點點頭:“有杏仁麼?”
夜楠搖搖頭:“沒有。”
“相關的東西呢,比如盛放用具,碗碟什麼的?”
“都沒有。”
沒有啊……
宋採唐想了想,又問:“析氏送的桂花糯米羹呢?”
這次夜楠點了頭:“有,滿滿一碗。”
宋採唐頭轉向辛永望和莊擎宇:“案發後,你們兩個是最先到達現場的,有沒有任何跟杏仁相關的發現?”
□□毒發非常迅速,針劑或吸入用不了一分鐘就會身亡,這種隨着食物入胃的,正常來說,最多半個小時,也就是兩刻鐘,肯定會發作。
而人類吃東西,還是這種堅果,死後或昏迷罐都是不可能的,本案中,大概只有兩種可能。
“兩種可能,”宋採唐目光銳亮,纖纖素指伸出兩根,“要麼,是死者生命受到威脅,有人制住了他,或者握住了什麼對他很重要的東西加以要脅,逼着他吃下杏仁;要麼,死者並非一直呆在書房,中間曾出去過,在出去的這段時間裡,他吃下了杏仁。”
兩個可能,兩個不同方向。
“若是前者,兇手需要製造密室,破解了密室手法,找到兇手威脅死者的倚仗,本案或立等可解。”
“若是後者,兇手可以做得更自然,密室難度下,還可以逃脫嫌疑,我們要找的東西就很多了,比如死者去了哪裡,杏仁從何而來,是他自己吃的,還是跟別人一起吃的?”
說完這些,給房間裡所有人帶來思考,宋採唐仍然沒停,繼續往下。
“死者衣服沒換,是正常家居服,鞋是方便室內行走的軟底鞋,腳下沒有特殊髒亂痕跡,如果他曾經出去,時間必然短暫,地方也不會太遠,更不會走過塵土飛場的外院。”
“他……可是去了哪個房間?誰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