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趙摯溫元思通理案情, 分析兇手性格特點的時候,宋採唐就知道,葛氏沒那麼容易招認。
她太聰明, 太會狡避, 站的太深,就算找到了所有證據, 許還是有辦法推諉, 比如找個替死鬼什麼的。
她是林家主母,身邊有僕從, 她會的,許僕從也會, 她的時間點,就是僕從的時間點,僕從還很忠心,‘替她分憂’做下什麼不好的事, 也是情理之中。
到時候, 官府會得到一個承認所有證據事實的人,卻並不是真正凶手。
封建社會, 階級佔了太多便宜,案子如果最終往這個方向發展,官府也沒有太好的辦法解決, 殺人者, 許就這麼逃脫法網, 溜了。
可宋採唐不允許。
她並不是什麼心懷大志向, 誓要還世間清明的大人物,她只是胸中尚有信念,有些事,她管不了,但眼前的,手邊的兇手,不能跑!
看葛氏積年行事風格,這來來去去的手段,除了聰明,心機深,還有一點,她很在乎名聲,衆人眼裡的形象。
這種人,越在人多的時候,越有表現欲,一旦崩潰,效果來的也會特別快。
今日高家宴會上,宋採唐這般叫破她的行逕,結果無非有二,一,宋採唐沒有足夠的證據,葛氏反利用此機會,狡言反辯,大大刷一波好感,建立並奠定自己不可能是兇手的形象,就算哪日查出來,她還是能利用今日結果,清洗確定自己的無辜形象,還能順便壓一把宋採唐,讓她自此擡不起頭來。
二麼,就是宋採唐有計劃的深入,步步緊逼,各樣事實證據砸的葛氏應接不暇,無法理辯,衆目睽睽之下承認!
承認了,事實已定,就改不了了。
這個行動很有難度,要對場面,氣氛,心理把握的很準,問話節奏快慢也要掌握好,否則很難達到預期效果。
而趙摯面相太兇,溫元思又是官身,兩人又都有自己的事做,都不合適,宋採唐便是行此事的唯一人選。
她雖有剖屍絕技,到底是仵作賤行,葛氏心裡是瞧不上她的,輕視,就會有優越感,就會沒那麼提防,效果來的纔會更好。
宋採唐是做好一切準備來的,連這個對方發現‘蓖麻籽’的機會,都是她同趙摯溫元思商量好,送給葛氏的。
季氏房樑的東西,她早已提前換下,這個點當着衆人拿下來的,可不是什麼蓖麻籽。
宋採唐眯眼:“難道夫人早就知道,那裡放着蓖麻籽?”
“竟然不是麼?”
聽着宋採唐的聲音,看到自己心腹丫鬟滿是驚嚇的臉色,葛氏就明白了,她這是入了套了!
這一瞬,她根本沒時間想‘早早放好了的東西,怎麼可能會變’這種問題,思路轉的極快,面上依然拂袖輕笑,沉着有加:“官府辦案可真是越來越玄了,雲裡霧裡一堆變,宋姑娘自己驗出的毒,兇手房裡發現,竟然不是了。”
不等宋採唐說話,她又繼續道:“我想案件所有相關人,想都會和我一樣,關注案情發展,不然現在也不會來這麼多人了——”
她手指一一劃過不遠處的人,除了張府尹李刺史孫仵作郭推官外,還有高卓齊兆遠。
“我留人在天華寺裡看情況,看到有消息就來報告,有什麼不對?以此便說我是兇手,是否太牽強了些?”
“你們故意亂放風聲,擾亂視線,讓我們誤會,我們真誤會了,覺得新發現是蓖麻籽,你又說我可疑,”葛氏緩緩收起手,眸底笑意吟吟,“宋姑娘,破案遊戲可不是這麼玩的。”
事到如今,葛氏身上流露出的還是這種氣質:你們找不到證據,套不到老孃的話,也別想抓老孃!
她這般篤定,氣氛很難沒變化。
比如孫仵作,就長長呼了口氣。
他不希望兇手是葛氏,不管高卓還是季氏,都能算點他的功勞,如果是宋採唐一手揪出來的葛氏,他怎麼辦?他跟宋採唐還有個賭約呢!
郭推官也覺得事事不順,如果本案讓宋採唐牢牢把住,那他的存在感在哪裡?他是推官還是宋採唐是?莫說指着李刺史提攜,這官路很可能走到了頭!李刺史還指着趙摯破案呢,趙摯支持宋採唐,自己卻是支持孫仵作,把人狠狠得罪過的……
張府尹卻非常興奮,他等着宋採唐給他一個大驚喜!現在誰敢亂場,就是不給他面子!
所以他在積極的幫忙控場,警惕鎮着四周,生怕誰敢上前壞事。
他能鎮的住大多數,卻鎮不住李刺史。
李刺史瞟眼見趙摯不在,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溫元思側步到他面前,朝他溫煦一笑:“今日風大,刺史大人可避着些,莫被吹着了。”
李刺史一凜。
昨夜,那混世魔王去他房中,把他從睡夢中叫醒嚇唬了一遍,還捏碎一方桌角,現在這笑面虎又來了……如此事事不順,難道這個案子註定不屬於他,插手必糟?
李刺史收回腳,斜了溫元思一眼,不再說話。
女眷方面,李老夫人,關清,關婉,也各自盡自己方式做着努力……
內內外外,場子維護的安安靜靜,順順利利,一點沒變,非常穩!
宋採唐更放心了,不再管其它,專注與葛氏對峙。
“高卓門口盛過酒釀圓子的碗,是你埋的吧。”她雙目清澈,黑白分明,似能映襯世間所有,“付夫人塞給你的那碗,你根本沒吃,而是帶去給了雲念瑤。”
“殺死雲念瑤後,你開始布後手。你想給這命案安排一個兇手,不是你的兇手。你看上了高卓。正好這酒釀圓子是送給他的,你又看到他沒要,扔在門口,就悄悄趁天黑無人,把碗埋了起來。”
“你知道高卓對雲念瑤的心思,可能也知道那一屋子書畫,故意時時提起付夫人,雲念瑤刺激高卓情緒,讓高卓表現的更引人注目,最好引人懷疑。”
宋採唐看着葛氏:“除了一段苦戀無法排解,高公子在各方面都是個不錯的人,他還幫了你大忙,葛氏,你這狼心狗肺,是不是該有點限度。”
葛氏眼睛微眯:“宋姑娘,說話要有證據!”她看向人羣外的高卓,聲音高揚,“高公子,我待你何等真心實意,你當清楚!”
高卓眼神迷茫,十分痛苦。
一時,他眼前是溫柔善解人意,給了他很多安慰幫助的葛氏,一時是雲念瑤青白慘淡,毫無生機的臉。
他想相信葛氏,可瑤瑤死的太慘!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現在高卓證言已不重要,宋採唐根本沒看他,直直看着葛氏:“我姐姐遇到的幾次危機,是你乾的吧?”
葛氏:“你姐姐?”
宋採唐:“我大表姐,關清。”
關清突然被點名,怔了一瞬,不過片刻,她就反應過來了,看向葛氏的目光猶如利箭!
關婉不明白,擔心的拉了拉她的衣角:“姐姐——”
“沒事,別瞎操心。”關清拍了拍妹妹的手。
宋採唐那邊還在說話:“你殺完雲念瑤回來,正好我姐姐起夜,我姐姐沒有看到你,你卻看到了她。你不信她沒看到你,或者你懷疑她將來會想起,抱着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心思,朝她動了幾回手——是也不是!”
“你姐姐的事,不是付夫人乾的麼?”葛氏面色平靜,眼梢微眯,“付夫人和你舅母商量了一樁婚事,關清太犟,不可能同意,她們想讓關清同意,就得用點法子,磨一磨給幾個教訓,總會聽話。那天王公子在天華寺被護衛們按住,我以爲大家都知道。”
“關清能過那一次危機,應該還是我提醒的,宋姑娘口口聲聲說要記恩,可我幫了你,你倒反咬污我,是何道理?”
宋採唐笑了:“林夫人就是讓人佩服,不管什麼事,都能想在前頭,找人掩護背鍋,紅口白牙,顛倒事實。但這一回,抱歉,要讓你失望了。”
“付夫人已親口承認,她對我姐姐做的局,只王公子那一次,之後再也沒有,我姐姐遇到的各種危機,俱都是你搞的鬼!你否認也沒有用,觀察使大人已經查到,對假山石做手腳,等我姐姐近前時就推動的人,正是你林家的下人!”
葛氏靜了一會兒,緩緩攤手:“你看,你也說了,是下人,不是我。我雖是主子,但下人有什麼想法,我怎會知曉?下人犯罪,你抓去就是了,我是個明事理的主子,自不會推脫。”
她看着宋採唐的眼睛,聲音沉下:“我不知道,誰給了你什麼好處,爲什麼放着自首的兇手不問,一直咬着我不放?是我家仇人麼,汴梁來的?”
她以爲她幾番表現,怎麼能也嚇退一個小姑娘,誰知宋採唐不但沒退,還笑了。
葛氏愣了愣。
然後,她看到了季氏。
季氏被丫鬟扶着,護着肚子,小心翼翼的走了過來:“因爲我不是兇手!我只是一時豬油蒙心,說話沒過腦子,我沒有殺雲念瑤,也沒有下毒!”
葛氏眼睛眯了起來:“我才知道,原來兇手認罪,也是能反悔的。”
終於有點生氣了。
宋採唐朝季氏使了個眼色。
季氏便繼續:“我一介不懂藥不懂醫的婦人,哪知道什麼蓖麻籽!昨天宋姑娘來我房裡,發現房樑上有那玩意兒後,我差點嚇死,葛氏,你什麼時候把它放到我房間的?是不是一開始,就存着嫁禍的心思!”
葛氏:“什麼蓖麻籽,季氏,你說話可小心些!”
她眼神略兇,季氏嚇了一跳,往後縮了縮。
宋採唐微笑:“那東西昨日由觀察使大人悄悄拿下,換成麥粒,今晨大張旗鼓當着所有人面拿下來的,也是麥粒。你之前話說的不錯,所有案件相關人,都會關注案子進展,可怎麼別人看到這情況,不知道東西是什麼,偏你喊出了蓖麻籽?如果不是事先知情,我想不出其它可能。”
季氏氣紅了眼:“葛氏你害我!”
“我的確對雲念瑤有意見,但從來沒想過要殺她!那關清的親事,雖是我和張氏商定,你也知道的!不然你怎麼能提醒關清避禍?”
“你倒是會裝好人,給顆糖再狠狠抽鞭子要命,借刀殺人玩的溜,這樣關清遇到什麼,都沒你的事是吧!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還不是被宋姑娘給逮到了!”
這一把拽的人有點多,宋採唐舅母,張氏的臉都丟完了,整個人慘白慘白,氣的不輕。
關蓉蓉受不住,替主出頭:“你少瞎說!我娘纔沒幹那些事!”
季氏冷哼:“乾沒幹,你娘你心裡清楚!”
關蓉蓉咬脣,她再潑辣,怎麼敵得過已婚婦人?不敢和季氏懟,只好吼宋採唐:“你少在外頭丟人,還不快回來!”
宋採唐看都沒看她一眼,只對季氏笑了笑,算是謝意。
季氏反悔,是因爲有了身孕。
她的確喜歡高卓,之前那麼多年,從來不願意忘,可現在,她有了身孕。可能她成親之後心一直沒定,也是因爲這個,沒有孩子,對夫家就沒太多歸屬感,總是心心念念着過去,現在有了孩子,母性發散,最重要的已經不是小情小愛,而是肚子裡這個。
反正高卓她又得不到。
反正夫家待她還不錯,孃家又靠着住,她迷途知返,別人只有高興的。
些許之前錯事,禍事,她真心悔過,以後好好過日子,縱使還有閒言碎語……總會過去!
她反悔了,不想自證偉大,爲高卓頂罪當什麼兇手,當宋採唐走到她的院子,她抓住了希望。宋採唐那麼厲害,一定能幫她!
只要能幫她走出這個亂局,她怎麼樣都願意!
所以她十分配合,宋採唐的問題,全部照實回答,事無鉅細,宋採唐的要求,她全部答應……
季氏的出現,給現場掀起了大波瀾。
之前大家些許偏向葛氏,一是因爲葛氏的神態話語,二是因爲季氏這個兇手,的確被抓着,現在麼——
風向就變了。
葛氏神情開始浮躁。
宋採唐卻不給她思考緩和的機會,而是迅速往下:“夤夜射向我的箭,也是你放的吧?”
葛氏下意識乾笑:“哈哈,宋姑娘還是什麼都能扯,我又不會武功,怎麼可能射你?”
宋採唐往前一步:“那玉牌呢?拿着敲響安撫使盧大人門的玉牌,是哪來的!”
葛氏雙目緊沉,從袖間摸出一枚沉綠色玉牌:“你說的是這個?”
玉牌顏色相近,但水頭不好,花紋也有變化,還蒙了人的手汗,溼溼的很難看。
不是雲念瑤房裡丟失的那塊。
這是葛氏早料到想到,提前另準備的!
這副有備而來,別人問什麼都能有答案的樣子……恰恰是最可疑的!
現場人們看葛氏的目光已經完全變了。
宋採唐看着葛氏,輕輕一嘆:“你是不是覺得,此次作案萬無一失,一點證據都沒落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