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花每次都輕易的懷疑鐵手。
但每次也都輕易的信任他。
──有些人是喜怒不形於色,有些人是喜怒無常,有些人卻是大喜大怒、七情上臉;有的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有的人一面信人一面疑人;有的人卻將信將疑,時而疑而不信,時又信之不疑。
李國花是個性情中人。
他易信人,亦易疑人。
他信大將軍,而後又疑大將軍,便是一例。
他現在只關心李鏡花的安危。
他立即帶鐵手到了久久飯店。
掌櫃哈佛,一見鐵手,忙又打躬作揖,但神情也十分疑慮。
鐵手先不理他,走入醜字號房,只見裡面傢俱打散一地,凌亂一片。
這原不出奇。
因爲鐵手親眼看見李鏡花進房之後,大發脾氣,邊罵李國花,邊摔碎房裡的事物。
觸目驚心的是:
血!
血跡。
牆上、地上,乃至於天花板上,全都血漬斑斑!
房裡當然沒有人了。
──李鏡花到哪兒去了?
(房裡是誰流的血?)
──千萬不要是……
鐵手問哈佛:“剛纔誰進來過?”
哈佛仍哈着腰道:“鐵爺出去之後,這兒就似是沒人進出過。”
李國花說:“剛纔我問他,他也是這樣說的,所以我才……”
他一照面就向鐵手下了毒手,使鐵手左右“邊地”額際給刮掉了一大片頭髮,心裡難免仍有點歉意。
“你說清楚了,‘似乎’是什麼意思,這可事關重大!”鐵手道,“這兒無人進出入,是你們沒注意還是親眼看清楚了:要不然,房裡的人到哪兒去了!?就算萬一是死了,也總有個骸首啊!”
李國花立刻啐道:“千萬不要要萬千,萬萬不可要萬一!鏡花她貌美無暇,不可能出事的,不會不幸的!”
他雖是歷過風浪的好漢,但在江湖上掄拳頭啃刀尖踩火炭的人,又注重小相公,故也不免心生忌諱、諸多禁忌,要討個好吉兆。
哈佛忙道:“其實,我們都……都沒有多加留意。李小相公本領這麼高,我們誰想到會出事的!不過,李女俠武功那麼好,一定不會有什麼意外的!”
鐵手一聽,爲之頭大。
──這種人的話,在審案偵察時最難作斷,因爲只要辦案人員暗示他些個什麼,他就一定跟着說什麼;只要你疑心些什麼,他也一定會說他早已懷疑了。對這種人,因爲太聽話,太好說話,也太知機,所以反而難以問出真相來。
他只好問:“你有沒有聽到房裡有打鬥聲?”
“……好像有……有一點……不過沒有太留意。”
“客房有打鬥聲你還不太留意!?你是怎麼開店的!”
“不不不……沒有打鬥聲,我確定了。我沒聽到。”
“你沒聽到,你的夥計們呢?”
“夥計,我沒聽見,你們呢?”
哈佛揚聲問,店夥這時都齊集在他身後。
十七八名店夥都異口同聲說:
“沒有。”
──老闆都這樣說了,夥計們沒理由唱反調。
鐵手猶如急驚風遇着個慢郎中,真是連頭髮都氣得掉落了幾根。
“房裡流了那麼多的血,小相公武功又非同等閒,沒理由全沒經過格鬥;你也是武林中人,耳朵特別靈,也沒道理完全聽不見毆鬥聲的!?”
哈佛苦着臉道:“爺啊,小的的確聽不見啊!小的在此開店多年,誰想到今朝兒出了這等血案哪!爺呀,小的是一介良民,素來在此地行善積德,決不做有傷陰騭的事,何況李女俠名動江湖,咱們哪惹得起?爺啊,小的……”
鐵手忽問:“你的夥計都齊全了嗎?”
哈佛暫把苦水咽回去。
他點了點人頭。
然後詫道:“怎麼少了一個?”
之後又點算了人數。
──確是少了一個。
他揚聲問大家:“李大七到哪裡去了!”
夥計們都你望我、我望你的。
鐵手眼見這般光景,這種陣容,心中分明:哈佛這一夥人,開店開得如此人多勢衆,是安家良善才怪呢!只不過,江湖上誰不靠山頭誰不養些士卒?只要不衝着自己,不犯在手裡便是了。
他聽其中一名夥計似乎“失蹤”了,便問:“剛纔可有一個女子,穿着深色勁服,前來投宿?”
這一問,沒想到那十七八名夥計,連同哈佛自己,都一齊答:
“有。”
答了之後,哈佛頗爲怪之,回頭問夥計們:“手足們,你們不是各都在忙嗎?怎麼全都知道那大姑娘來住店呢?”
夥計們七嘴八舌的說:
“來了這麼漂亮的女娃子,當然知道了。”
“是牛眼告訴我的,來了個天仙化人的小相公後,又來了個仙女下凡般的仇小姐,大家都去看了,哇,真是,美死人了,我八輩子……”
竟徑自討論起美女來了。
哈佛爲之氣結。
“你們是這樣替我做事的嗎?無怪乎端道菜餚出來都比別家慢!難怪客人埋怨說:飯裡扒出了老鼠屎,菜裡挾出了只死蟑螂,有的還在湯裡撈出了一隻牙齒。”
一名當真像牛一般大眼的瘦個人答:“嘻嘻,那是榮仔打噴嚏時不小心,打飛了一隻牙,遍尋不獲,原來落在湯裡──卻不知是哪個客人有福撈到寶了?”
另外一個長下巴的說:“菜上得慢,這才貨真價實、名符其實啊,不然我們怎稱得上‘久久飯店’?”
大家都笑了起來。
一個大頭小個子在愰然搔腦袋。
哈佛罵道:“笑什麼!?下回我要是沒生意,捲鋪蓋,我把你們的牙齒全部撬下來煮絲瓜湯!只顧看美女,不知幹活兒。”
“牛眼”卻反問哈佛:“掌櫃的,那仇姑娘入宿的的時候,你也不是正在忙着張羅別的客人嗎?卻是怎麼知道這女子來住店的?您眼觀八方,我們真是好生佩服。”
哈佛呵呵笑得像座笑佛:“有這般美女來投店,你們都如此驚動,我哪能後知後覺?嘿,她在店外三里路,我就嗅到她的清香撲鼻了。”
於是衆下都讚道:
“了不起。”
“掌櫃的果有眼光。”
“哈老闆神目如電,跟我們一樣。”
“豈止,哈老大的鼻子簡直跟狗一樣,不不,比狗還靈。”
哈佛一想:自己剛纔不是正罵他們好看女人嗎,這一來,自己也認了一道,豈不成了一丘之貉?聽手下們連諷帶贊,一時作聲不得。
鐵手看在眼裡,知道這一干“久久飯店”的弟兄們,愣頭呆腦、故作精明的,看來不會跟這一件案子有關?不過心中倒想起江湖上的一夥人來。
他只凝重的問:“那女子姓仇?你們怎麼知道的?”
那牛眼答:“我們見她漂亮,都探問她的名字,那是榮仔替她登記的。”
那靦腆的榮仔臉紅紅的說:“她沒寫名字,只在名冊上填一個‘仇’字,然後扔下一錠銀子,便上樓去了。他們問起,我說了,他們都說她一定是姓‘仇’的……我可不知道她姓什麼。”
這一回,便連鐵手也變了臉色。
“是她?”
李國花看鐵手臉色不對,忙問:“她是誰?”
“只怕是……”鐵手澀聲道,“唐仇。”
李國花一聽,“啊”了一聲,心都涼了大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