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衝而起,所帶起之勁風,令小刀、二轉子把持不住,紛紛後退。那人急竄的目標,像要撲向小刀。
但那人才衝離地面,那高大壯碩的巨漢,忽然回身,自下而上,劈出一掌。
那人由上而下,也劈出一掌。
這一年,這時節,追命正好三十三歲。
這是他三十三年以來,所見過最可怕的一擊。
只聽轟的一聲,炸成無數天鼓,當空齊鳴,洞中罡勁,無從散去,互相逼鳴,石崩巖裂,直似有無數星火,明滅亂迸,激盪磨擦,洶涌奔騰,震嶽撼山。
追命卅三年來,所見驚天地、泣鬼神的戰役可謂無算,但在內力相拼之一擊,卻是無有比這一下更令他震愕當堂。這兩人各自一擊,使追命自度:就算憑他橫掃天下的腿功,要抵住這一劈,只怕也得骨折脛裂不可!
那悲歌慷慨的大漢,擋下一擊,臉上頓露痛苦之色。
那自地底冒出的人,發出一擊之後,又狂吼一聲,跌回地底裡去。
而就在他急着要躍回地底之際,有兩件事同時發生了:
一是那裂開的地面,竟要軋軋收攏,那人顯然是要搶在地巖合迸前的一剎,重新跳入地底裡去。
二是那美少女出手。
她出手很快。
很輕。
也很曼妙。
她只把食指往拇指一彈,嗖的一聲,一道急星流火,疾取那人脅下。
那人與巨漢拼了一招,便急得亡命也似的向下躍去──這時地殼正在合攏,那人跳下去,豈不是自喪性命?可是少女意猶未足,指間還發出了一星流火追襲。
可是,這時候,追命卻出手了。
他手上還捏有葫蘆碎片。
“啪”的一聲,他彈出碎片,震飛了流火;流火“錚”的一響,釘在巖壁上,才片刻間,那兒便冒出焦煙,融了老大的一大塊。
那少女“咦”了一聲,伸手探入鏢囊。
追命陡起一腳,撩踢她的鏢囊。
女子另一隻手,忽然掣出一把刀。
──一把很女人的刀。
她一刀斫向追命的腳。
這一刀看似有氣無力,但刀才亮鞘,“噗”的一聲,火摺子便給激滅了。
這一剎間,洞穴全暗。
誰也不知道追命和那女子,交了多少招,只聽急風四起,小刀和二轉子都發覺有些陰風,是向他們襲來的,可是中途又給一種倏忽莫測的勁道截了下來。
直至地底裡忽又響起了一聲大喝:
“老三,是你!?”
然後一人又自地裡沖天而起,手上拿了一根火把,霍地扔給了正踢腳急攻、回腿迅守的追命。
追命一把接過,叱道:“二哥,我穩得住!”
獵獵的火光之中,只見那少女臉上掠過了一絲狠色,悻悻的道:“原來是追命三爺也來了,我們走!”
那巨漢架起了兩個人,跟她大步離去。
這時候,二轉子和小刀這才發現:
這巨漢其實傷得甚重。
──一個受傷如此之重的人,看去居然誰也沒發現他傷重。
他扶持的兩個人,傷得更重。
──不過,這兩個傷暈了的人,他們都沒見過,也不認得。
這少女和巨漢身退之際,只聞一聲大吼,那自地底下衝出來扔火把的人,又跌了回去,恰似地底裡有什麼磁力,正把衝上天庭的他又吸了回去似的。
這時,追命忙將火把塞到目定神呆的二轉子手裡,立即走到地裂開處,俯身下望。
小刀也望將下去:只見那人雙手十字張開,正在以一人之力,左右抵擋着合攏的地壁,而在那深約二丈,寬若一人張臂而立的地底甬道上,還有三個人,正在匍伏着,有的傷重掙扎,有的暈迷不省。石壁上仍亮着數支火把。
火光一照:其中一個,竟是小骨!
只聽追命湊近穴口,大聲喊道:“二師哥,我怎麼助你?”
小刀一聽,心都亂了。
“他他他……他就是鐵鐵鐵……手?”
她素聞四大名捕當中,鐵手鐵二爺最是溫和忠厚、從容大度,沒料,而今一見,卻是這個凶神惡煞模樣兒!
只聽在地底下奮力張臂抵住合攏石壁的鐵手劇烈的嗆咳起來,他一面咳嗽,一面叱道:“這兒有機關,兩面石壁要把我們夾死,凌小骨、唐小鳥和李鏡花都受重傷不能動彈,老三你輕功好,快下來,掮他們上去,這兒由我先行頂着。”
小刀可冰雪聰明,這下子可明瞭了泰半,看來情形是:
鐵手爲救小骨等人,中伏於此,機關開動,要軋死四人,但鐵手竟以渾宏內力,竟以一對鐵掌逼住兩面巨壁,而且已不知獨撐多久的事了,剛纔在洞裡的兩個人,還在上面暗算,而鐵手身負多處傷患,僅強恃一口真氣,上來跟這兩人拼搏一個照面,就得急竄回地底甬道,繼續力撐石壁,不容軋死小骨等人──這人如此冒險犯難,仍要捨命救人,雖然粗魯了一些,小刀心裡也仍十分感動。
當下她就說:“慢着。”
追命一見二師兄遇險,整個人都緊張了起來,正要躍下洞穴搶救,聽小刀喚住,眉心一蹙。
小刀說:“這兒我一定來過,只不過,從前不是這樣子的。”
二轉子沒好氣的說:“唉呀,管他來不來過,先救人要緊,鐵二爺快撐不住了。”
“不,”小刀忙道,“我知道機關。你快去大殿,把那尊泥菩薩像往右擰三匝,再往頭頂一敲,這兒一切機關就會停止。”
追命怔了怔:“是真的嗎?”
小刀抿着脣,用力的點了點頭。
二轉子正要轉身掠出,追命一把按住,疾道:“我去好些。”
──他的確是身法快些。
──更重要的是:他怕那兩大高手還隱伏在外,二轉子不是其對手。他話一說完,人已不見。
小刀張望下去,真是擔心:“小骨他怎麼了?”
鐵手強蹩住一口氣,奮力撐住石壁,反問一句:“你是他什麼人?怎麼會知道這兒機關?”
小刀說:“我是小刀,他是我弟弟。這兒根本是爹一手建造的。”
鐵手喃喃地道:“這就難怪了──”
小刀聽不清楚,問:“什麼?”
鐵手喊:“他一時三刻還死不了,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
這時,忽覺兩壁壓力頓消。
原來機關經已破解。
──僅僅是小刀和鐵手幾句對話間,追命已掠了出去,封閉了機關。
鐵手頓時覺得四肢百骸,無比痠痛;他剛纔以一敵衆,只顧救人,全忘了自己身上的傷,也不知力盡氣竭。
小刀見機關陡止,也拍手笑叫了起來。
鐵手一舒猿臂,左右各掮起一名女子,縱身上地面來,人在空中,卻見嗖的一溜煙,原來二轉子已將火把往洞土一插,跟着飛躍而下,把小骨救上來。
鐵手一到洞裡,第一件事、第一句話便叫小刀:“快,快脫掉!”
小刀見他全身傷痕累累、目激厲光,心頭害怕,一聽這樣子的話,更是心頭髮寒,只叫道:“不,不……”
鐵手伸手一扯,竟“嘶”的一聲,把小刀外衣“嘶”地扯破了一大爿。
鐵手把扯破的衣服往洞穴裡扔。
卻差些扔着正揹負小骨掠上來的二轉子。
隨着小刀一聲尖叫,二轉子厲聲喝道:“你想幹什麼!?”
小刀身上雖仍穿着內服,但外衫一破,便也露出部份肌膚和褻衣,因爲過去受辱的情景傷辱過甚,猶未可忘,小刀急怒得脹紅了臉,刷地抓起一顆石塊,準備要跟鐵手拼命。
這時,忽地一陣急風掠近,原來是追命已回來了。
追命急道:“住手!二師哥這樣做,必有其因。”
鐵手內力未復,但又急於救人,眼也紅了,頭上白氣直冒,嘎聲道:“剛纔那女子,是“小雪仙”唐仇,這位小刀姑娘說話衝撞了她,她已在小刀姑娘衫上下了“十五夜”之毒,外衫不能不除!除去外衫,還得趁毒未侵脈,立即逼去餘毒。我的內力現在催發如洪,片刻間就要力竭,一時三刻,難以恢復,我得先把你治好,逼出毒力,才歸息調元,設法護住一口元氣。”
鐵手這幾句話說得又急又迅,聲音也開始乾澀嘶啞,且不時有咳嗽中擾,但仍說得甚爲意摯。他急於救人,無惜元氣,這樣做是十分自傷的,小刀雖不明白爲何自己一句話那少女便要下此毒手,但也信了鐵手所言,只顫聲道:“……我……我該怎麼辦?”
鐵手疾道:“你快坐下來,運氣調息,意守丹田。”
小刀依言坐下。
鐵手雙手十指抵在她背上七處大穴上,長吸一口氣,沉凝的道:“我的掌力一吐,你就喝一聲殺。”
小刀到了此時,也感覺到有毒氣內侵,不再猶豫。鐵手雙手在她**的柔膚按實,她心中只覺一種難以形容的安定與溫厚,俟背心陡然傳來大力之際,她急啓朱脣,迸出了一句:
“殺!”
“啪”的一聲,她的對面石壁;冒出一縷青煙。
鐵手再運玄功,汗如雨下,溼透重衣,頭上白氣,也愈來愈盛。
小刀再覺背部力道如決堤泄洪,洶涌而至,她再尖叱了一聲:“殺!”
“波”的一聲,她面前的一塊石壁,似給飛丸激射,炸開了一道裂紋。
這時,鐵手全身都籠罩着白氣,氤氳着濃霧,雙掌再發力一摧,喝了一聲:“去!”
小刀同時清叱一聲:
“殺!”
只聞“呱”的一聲,一物自小刀口中,似有若無,飛撲而出,又在火光中若隱終滅,消失無蹤。
鐵手這才舒了一口氣,全身委頓了下來,追命跟他相識相知多年以來,也沒見他那麼疲憊困頓過的。
只聞鐵手有氣無力的道:“唐仇的毒,很是厲害,單靠我的內勁,恐仍不逮,幸姑娘玉潔冰清,天生俏煞,我便用你金風玉露、自淨其意的三聲喝“殺”。以麗質女子的天生清殺之氣,配以玄功,來逐走污穢毒物,果然能成,都是姑娘福厚德深之故!”
這時,他已把人救了,心也平定多了,說話也較寧定起來,便將救人驅毒之功,全歸於小刀自身上,回到昔日他和敬清寂、不居功、不爭勝的性情。
可是,小刀早給他嚇怕了,雖說他是救了她,但一開始就見到他從地底躍出,狀若厲魔,與人拼掌,直聞得個霹靂雷電、飛沙走石;然後又撕破她衣衫,再要她連喊三個殺字。說什麼四大名捕中鐵遊夏鐵二爺溫和謙恭,除了剛纔貼在她背後那一對大掌確讓她感覺到這四個字之外,其他的她都怕了他了。
追命這時便跌坐在鐵手之後,單掌貼其命門,助其調息恢復元氣,一面暗催玄功,一面問出他心中的疑惑:
“二師兄,我一路來心中擔憂,是何等高手,功力深厚,難以匹敵,原來是你!卻是何以至此?”
鐵手長嘆道:“還不都是爲了金梅瓶!”
稿於一九九零年七月二十日:與Chimy見阿梅。
校於一九九零年十二月十五日:赴移民局心願終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