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自古誰無死”。
──那是一家棺材店的名字。
前面有一家米鋪,店門豎着五個大字的布簾:
“一碗飽兩晚”。
後頭也有一家布店,掛了塊橫匾,橫匾上書:
“衣錦耀祖賢”。
屋後還有一片綠油油、黃嫩嫩的菜田。
看來,就在這越色鎮的三家店鋪裡,已包含了“衣、食、住、行”四件“人生大事”了。
趙好的身法慢了下來。
然後他發出一聲極其古怪的尖嘯:
那就像是一頭鱷魚,突然發出夜梟般的叫鳴。
只聽他尖聲道:“我來了,你們還不滾出來。”
語音甫落,棺材店門打開,真的就有兩個人“滾”了出來。
──擡着一口棺材“滾”過來。
這兩個人,都圓。
兩人都臉圓,眼圓,鼻圓,腮圓,腹圓,臀圓,怪可愛的。
只不過,一個長得高大。
高大而圓。
另一人長得矮小。
矮小而圓。兩人的圓滾滾、胖嘟嘟,都沒有影響他們身手的精悍敏捷。
而且可笑。可笑和好玩有時最易使人失卻防範──一個人能令對方疏於防患,就已經是佔了上風,贏了一半。
這兩人一見趙好,都跪了下來,一個叫“好公子!”一個叫:“好爺爺!”
趙好只陰森森地問了一句:“人呢?”
那高大滾圓的漢子慌忙道:“小相公在,我們一直護着,這壽木店裡頭有他們的臥底,但都給我趕走了。我們一直苦守這兒,就等您來。”
矮小圓滾的漢子則說:“您走了,那米鋪和布店的人都來攻打這兒,幸我守得住,好險啊!您要再不來爲我們主持大局,恐怕就守不住了,那時候,我們寧可一死以報爺您了!”
兩人一面誠惶誠恐地說着好聽的話,一面手忙腳亂地打開棺蓋:
棺材裡有人。
赫然竟是“小相公”:
李鏡花!
鳳姑、餘國情及宋國旗都站住了。
而且在土丘後伏了下來。
他們在斜坡之上,所以可以居高臨下看到坡下店前棺槨裡的人。
但若要趕過去,恐怕已來不及了。
如果這樣趕過去,反而容易迫使趙好對仍在昏迷中的李鏡花下手,鳳姑顯然不欲李國花怪責她一輩子。
──一個人可以威懾伏部下。
──也可以仁德感化部屬。
但就算有威有德,至少不能犯一樣大錯:就是不可奪手下心目中認爲最珍貴的事物。
鳳姑自然是明瞭這點。
她望向鐵手。
她的武功不及於此──卻不知鐵手情形如何?
這時,卻聽宋國旗低聲道:“那高大的胖子是:‘行屍尊者’麥丹拿。”
餘國情悄聲接道:“矮胖子是‘走肉頭陀’鍾森明。”
宋國旗道:“他們都是唐仇的手下,號稱兩大忠僕。”
餘國情道。“麥丹拿的‘行屍拳法’利害在每格殺一人,他的拳勁就增加一分;鍾森明的‘走肉掌法’犀利在每跟人交手,都能把對手的武功絕招偷龍轉鳳,化爲己用。”
鳳姑心下明瞭:
這兩位部屬的對話,是要說給自己聽的。
──真正好的部屬,不會明目張膽地在人前“教導”首領、主子,反而會藉機暗示出真實的情況和有利的資料,以俾領袖、主人自行判斷。
所以她微哼道:“聽來,這兩人相當機靈,不像是‘行屍’、‘走肉’嘛。”
鐵手道:“他們卻很喜歡別人這樣叫他們哩。”
鳳姑問:“爲什麼?”
鐵手道:“他們既是行屍、走肉,他們的主子就不會對他們有戒心,敵人也不會對他們提防了。”
他是個捕頭,對江湖上好些人物的資料自然都瞭如指掌。
鳳姑道:“看來,一個真正聰明絕頂的人,是斷斷不會讓人知道他聰明智慧,反而希望人以爲他是個笨蛋。四大凶徒裡,燕趙各有男女死士卅一人,卻不知趙好和屠晚又有什麼?”
宋國旗道:“屠晚沒有助手。他是殺手,要獨行獨斷,孑身一人,接近他的人都得:死。”
餘國情補充道:“所以屠晚沒有手下,但有的是提供他殺人資料的人。”
宋國旗又道:“趙好沒有幫手。因爲他善妒易嫉,容不下人。他喜怒無常,嗜好殺人,朋友都給他殺光了。”
餘國情也補充:“是以趙好也沒有部下,但他也是人,人有時也需要人幫手,有時候,他會利用唐仇和燕趙的部屬來充作助手。”
鳳姑點點頭道:“可是燕趙和唐仇未必會高興。”
這種心理她最是能瞭解。
因爲她也是個領袖。
她最能夠領會作爲領導人心中所思。
──部下只可以對自己效忠。
──當這種效忠有雙重或不止對他一人時,心裡就絕對不會好受。
所以人想獲取更大的權力。
權力可以促使別人只對他一人盡忠。
絕大的權力能換取絕對的效忠。
但權力令人腐化。
越大的權力越易令人越加徹底地腐化。
到頭來,大家所效忠的,只是“權力”──一樣虛幻的事物:但沒有了它又不可自由自在的東西。
就這麼幾句話間,鳳姑在這浮光掠影裡忽然領悟了一些她一直未曾細思過的道理:
她爲什麼要矻矻營營追逐一些本來就可以沒有、得到了也只是虛幻的事情呢?
追求權力,永無厭足。
得到權力,等於擁抱腐化。
幸福不是權力。
幸福是一顆享有快樂的心靈。
要幸福必須先要尋求快樂。
──然而幸福在哪裡?
──快樂在哪兒?
是一直在自己眼下、身邊?而一直讓自己忽略、漠視?得到的不知珍惜,失去了才知遺恨。這時候的鳳姑,忽然何其強烈地想念着長孫光明,她也立意要爲她的部屬李國花,出手挽救看來正任人魚肉的李鏡花。
──爲什麼她不和一直愛慕自己的長孫光明快快樂樂開開心心的在一起?爲什麼自己要常常和他罵架?爲什麼自己要把他奉送給那奼女唐仇?爲什麼自己不多費一些些時候來關心他?
因爲這一點的懊悔和柔情,連帶對李國花的女友李鏡花,也有感情起來了:
──國花一直只知道服侍自己,爲自己水裡來火裡去,鏡花這小姑娘一定很不高興了吧?
──剛纔唐仇出現,自己就禁不住要恨光明哥,可是她這樣霸佔了大相公全部的心力與時間,小相公又怎能不恨她?
哎。
她決心要救她。
──不爲什麼,只爲對這一刻的情懷作交待。
情懷,是人最可貴的情感之一。
只要情懷不老,人,就可以不老。
年紀不是年老最難拒抗的因素。
連健康也不是。
──一個人要是失去了情懷,那就,真的是,老,了。
鳳姑有點想不通她從前爲何沒想通這道理。
其實世間的大道理多是淺顯易懂的,只是沒有多少人去實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