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醉不休!
蘭陵美酒鬱金香,照見炯炯肝膽,照見依依柔情。
峨嵋的弟子,卻都不勝酒力。幾盅下肚,丁香的話忽然多了起來,絮絮叨叨,盡是些掏心掏肺的話語。多少日子積壓下來不敢說的,一旦傾瀉,如火如荼。直聽得雪顏心迷意醉,聽得雪顏面紅耳赤,是這些酒太濃冽了吧?他癡癡的欣賞着師兄臉上,每一道英挺的線條,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崇拜和滿足。
師兄的手心很溫暖,帶着他朝着無邊無盡的深淵裡,墮落,飛翔。
他沉醉了,他也沉醉了。
那一個夜晚據說頗不平靜。醉眼如花,幽燈如血,夜光灩灩,烏啼聲遠。第二天,整個優曇山莊都沸騰了,息息簌簌的聲浪
雪顏伏在牀上,半幅錦被胡亂裹着身子。直到日上三竿,他都沒有力氣起來。他對師兄的是全心全意的,可也是不摻一點渣滓的,就像峨嵋的初雪一樣潔淨透明。怎麼一夜之間……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握手河橋柳似金,蜂須輕惹百花心,蕙風蘭思寄清琴。意滿便同春水滿,情深還似酒杯深,楚煙湘月兩沉沉。”
怎麼會這樣呢?
頭痛欲裂。他翻了個身,忽然看見了對面的銅鏡。鏡光閃閃,把這間小小的金屋,映成一個奇異的境界。那一刻,有一道光芒折射到他裸露的雪白脊背上,然後滲透進去,滋潤着每一層肌理,每一寸心脾。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深處,漸漸發生了一種奇特的變化。他慢慢支了起來,走下地,在鏡臺前端坐好,看了又看,這張面孔。他抹平衣襟的皺紋,揀了一把木梳,把頭髮散開,緩緩的梳理。
丁香卻不在。他一早就睜開了眼睛,看見了枕邊偎依的師弟,一夜宿酒全醒了過來。
闖了大禍了。
他匆匆跑了出來,根本不敢驚醒雪顏。他看見雪顏的窗下聚了幾個洗衣的丫頭,在竊竊私語;他看見“風剪一絲紅”坐在門前捧腹大笑;他看見赤峰和鐵袖姑姑面色凝重,理都不理他;他看見練小枚那幾個女孩子劍也不練了,頭碰頭的唧唧喳喳,看見他走過來,忽地又散開。他是優曇山莊的副莊主,除了血娃娃,沒有人敢對他無禮。但是現在,每一個人都在嘲笑他,每一個人可以用眼神殺死他,甚至莊裡的每一匹馬的嘶鳴,每一棵草的搖曳,都是在嘲笑他。饒是丁香久歷江湖,也禁不住要精神崩潰了。還不到一個上午,整個優曇山莊,都已經知道了,一定是這樣。唐倩伶也一定知道了。她饒不
了自己!丁香慌里慌張的把自己反鎖進屋子裡,斟酌着是不是該逃跑。
然而,有一個人來對他說話,那是唐倩伶的侍兒,說莊主有事,找他去含冰閣。
莊裡的幾位長老都在,唐倩伶自顧自低着頭,吩咐大家先吃午飯。丁香腿都軟了,戰戰兢兢坐到了她身邊的位置上,不知道吃進嘴裡的是米是面,是湯是菜。
會議開了整整一下午,唐倩伶一直和大家討論遠征海南島,居然絕口未提昨晚的事情。丁香的心懸了又懸:難道說,還沒有人告訴她?
會議開完了,長老們一個一個退出閣去。忽然,唐倩伶輕咳了一聲,叫住丁香。
大家都轉過頭來,眼光掃向丁香,神情嘲弄、憐憫、曖昧的都有。
“昨晚和你師弟——喝醉酒了?”
丁香張大了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唐倩伶笑了:“雪顏年輕不知節制,你作師兄的也這麼糊塗?酒醉傷身,下次不可了。”
她那語氣,倒像是大姐姐教育小弟弟一般。丁香是聽錯了麼?赤峰連忙出頭:“稟莊主……”
“不必,我都聽見了,”唐倩伶的態度很是和藹,“莊上的風氣,最近有些不對。再有人胡說八道些什麼,我可不客氣了。”
丁香感動得幾乎落下淚來。大家紛紛退去,他落後幾步,不禁回過頭又看了唐倩伶一眼。兩人的目光正好撞上。
“我只是可憐雪顏。”唐倩伶的眼神,冷得像一把冰刀,割斷了他的所有遐思。
這是警告,放他一回,不會有下次了。丁香化險爲夷,簡直有再世爲人之感。
只是一次無心的誤會,一次誤會。走出含冰閣,他的心裡已經拿定了主意。但是他路過雪顏的小屋,聽見那一聲柔柔的呼喚,還是禁不住停下腳,走了進去。總要說清楚吧?師弟,應當能夠明白他的處境。他不敢迴應,直接推開了雪顏的房門。
“你在幹什麼!”
看見雪顏,丁香幾乎嚇暈了過去。
那是師弟麼?輕袍緩帶、雲鬢花顏,半點絳脣在燈影下散出魅人的幽香。
“回來了……”他的聲音,也變得跟黃鸝一樣輕靈。
“你這是幹什麼?”丁香從牙縫裡擠出六個字來。
雪顏柔柔的笑了:“我梳上頭髮了,學人家新娘子的樣式。好看不好看?你……喜歡不喜歡?”
是很美,驚若天人,雪顏本來就是一個可愛的孩子,可以讓
丁香看得如醉如癡。但是……丁香終於清醒過來了。他衝了過去,“啪啪”兩聲,打了雪顏兩個重重的耳光。
“你發瘋麼!”
雪顏呆住了,連眼淚都忘了落下來。
丁香看看那張吹彈得破的臉頰上,落了十個重重的指印,一時間,自己也傷了心,低頭不語。
“你……”雪顏終於喃喃道,“你怎麼這樣……對我?我們已經……已經……難道,你不是……你沒有當我是你的……你的……妻子麼?”
“住口!你想毀了我麼!”丁香發怒了,“你是我什麼人,什麼妻子老婆,——神經病!”
雪顏靜靜的瞧着他。
“你要再敢胡說,我一輩子不要見到你!”
丁香衝出門去,覺得頭痛欲裂。不由得蹲下身子,緊緊捂住自己的面龐。風吹過來,忽然間落下了一點溼溼的東西。
雪顏把十根手指插進了髮髻中,青絲一把,又一把,扯下來,狠狠的,隨風散去。
從那以後,雪顏就像換了一個人。大家都說峨嵋派心慈手軟的小師弟,終於成長爲一個合格的殺手。該殺便殺,該剮便剮,手起刀落,血流成河,沒有一點猶豫。心狠手辣的時候,唐倩伶自己猶有不及;對待莊上的兄弟,還是像以前一樣文質彬彬細心周到,所謂的江湖規矩、兄弟義氣也見得更多,說話做事變得果斷得體。他在優曇山莊的地位,漸漸的舉足輕重起來。第四把交椅,不再只是個虛設了。
甚至他和丁香的關係,也顯得極有分寸。那一夜風波之後,兩人避嫌,很少在一起。偶然交談數語,也十分自然。唯一不太自然的是,再也沒有女孩子敢問津於他了,包括那個當初信誓旦旦的練小枚。
小孫就是在那個時候加入優曇山莊的。他很喜歡雪顏的爲人,卻不明白何以大家說起雪顏,總有一種怪怪的感覺。由於唐倩伶的禁令和丁香的赫赫聲威,沒有人再敢提當時那件事情。但是流言就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總是有辦法傳到你的耳朵裡。
小孫是個光明磊落的人。他覺得雪顏很可憐,他還是個小孩子,全是被他師兄害了。他和雪顏成了朋友,別人不肯跟雪顏一道出去執行任務,總是他陪着雪顏走。雪顏對他,還是淡淡的,不過在一起日子久了,慢慢的總會泄露一些肺腑之言。
漸漸的,小孫也發現,雪顏,終還是有一點不對的地方。
是什麼不對呢?
他不敢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