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穆宣聽完周賢這般如此如此這般,把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之後,長嘆一聲,閉上眼睛擰起眉頭,沉默了足足有一盞茶的時間。而後他緩緩站起身來,在中堂這裡踱步:“周賢,你知道你說的是什麼嗎?你知道這其中牽連有多大嗎?朝中大臣一手操辦,設立邪教搜刮民財,置立暗所聚攏豪客,每日裡金銀流水而過,這麼多錢,比國庫都要肥滿了。無憑無據,你要朕怎麼相信吶?”
周賢連忙抱起這一摞卷宗,上前一步:“回稟陛下,貧道有極樂館近幾年的賬冊在此,但凡重要的交易,賬冊裡都有註明。郭子衿是何時與何地取得的賬冊,這些賬冊的原件現藏在極樂館什麼地方,也都有標註。只要陛下以雷霆之勢揮兵蟒山,一切就都會水落石出。事關江山社稷,還望陛下重視。”
“王奉儒、劉子辰、秦照關、嶽玲、曾載……確都是本朝肱骨之臣,也都是皇親國戚,跟天家沾親帶故。”周穆宣緩緩點頭,轉回身來一把抄起卷宗,翻了幾頁之後,又重重地放到了桌上,“你們都查到這個份上了,居然沒有任何人發現不妥,可見這極樂館仍舊是漏洞百出啊。無人可用……無人可用……”
周賢聽這話味道有些不對,問:“陛下,您此語何意?”
“唉……”周穆宣沒忙着回答,反而是提着袍子又坐下來,自飲了一杯,悵然道,“我還在想着應該怎麼跟你開口,卻是被你逼着把這件事情說出來。周賢,你以爲朕來青要山是做什麼的?”
周賢是越聽越糊塗:“陛下,您陪着太后到青要山聽經,也做遊山玩水。”
“錯!朕到青要山來,主要是爲了你。”周穆宣緩緩搖頭,“在京城各方面的耳目衆多,我與你怎麼說話,都不太能張得開嘴。在青要山,在此處,有岑老爲我守門,咱們叔侄兩個,就沒什麼不能說的了,江遠,你說對嗎?”
叔侄!江遠!
周賢只覺得腦袋裡“嗡”一聲炸響,竟是被嚇得退了三兩步,啞口無言。周穆宣這言之鑿鑿,分明不是在詐他,而是早就確定,他就是周江遠了。
他一直以爲自己做得挺周全,沒什麼地方露出馬腳,更有岑秋風始終幫自己做着遮掩,千不該萬不該出這等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周穆宣是怎麼知道的?
“你放心,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周穆宣見周賢這般模樣,卻是輕笑一聲,緩緩搖頭,“江遠,我好歹是你的叔叔,咱們是一家人。你父是我的親生哥哥,哪怕斬首的聖旨上蓋着朕的印,那也是魏康蓋的。我當時才十歲,與我何干?”
周賢緊緊抿着嘴脣,緩緩搖頭。
在經歷過最初的震驚之後,周賢已經徹底放開了。既然皇帝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那麼就無所謂怎樣了。從周穆宣嘴裡吐出來的話,周賢現在一個字都不能相信。可既然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爲什麼不灑脫一些呢?
大剌剌地往周穆宣對面一坐,周賢直接端起酒壺來,掀開壺蓋兒,對着壺喝了一大口,然後把壺往桌面上一摔,齜着牙說:“天家無父子,何況是叔侄之間?你也是好本事,我怎麼想都想不到,我是周江遠這件事,是怎麼傳到你耳朵裡去,又是怎麼坐實的?”
周穆宣也跟着苦笑一聲:“是啊,天家無父子。想當初,如果贏的是你父親平南王周穆敬,恐怕這個皇帝,還是得落到他的頭上。古往今來,清君側清得自己當了皇上的,也有不少。你對我這麼警惕,也是應該。可是江遠吶……”
周穆宣沒能把話說完,周賢連忙打斷了他:“你還是叫我周賢吧,周江遠這個名字我聽着不習慣。”
“哈哈哈,好,就依你。”周穆宣拍着大腿笑道,“我就叫你周賢。那麼,周賢吶,你以爲青要山也是鐵板一塊嗎?”
“青要山絕不可能是鐵板一塊。”周賢擺了擺手,“內門弟子也好,外門弟子也罷,帝隱觀的成分實在是太複雜了。天下第一仙山的名頭擺在這兒,又有跟朝廷這麼親密的關係,要說沒有各方的探子,那不可能。但要是說,是你安插在青要山的耳朵,把這件事告訴你的,我可不信。整個山上知道我身世的,除我以外一共三個人,我的師父孔諍言,我的師母方丹,我的師公岑秋風。他們無論如何不會把這件事透露出去。”
“確實,不是他們。”周穆宣笑道,“我知道你是周江遠這件事兒,絕大部分都是靠猜的。一開始我只是讓我在青要山安下的釘子,調查一下你和李桐光。皇帝很難有朋友,因爲即便交了朋友,我對你們也不放心,我生怕那一日在點心鋪子前,你我之間不是偶遇,而是有人精心策劃。查來查去,我卻也是發現了一些蛛絲馬跡。”
“怎麼講?”周賢也來了興趣。
周穆宣也不賣關子,直截了當:“你沒死這件事兒不是什麼秘密。代你而死的那個孩子不是你,很多人都認出來了,早在囚禁的時候,平南王麾下降將爲邀功就曾向魏康檢舉這件事。只不過不知道當時魏康是出於怎樣的考量,把這件事壓下來了,沒聲張,也不許別人聲張。這樣,你和周福纔是能活下來。這件事當時我也是知道的,這算是前因。
我的釘子對我回報說,在你之前,無虛道長孔諍言曾揚言這輩子都不會收徒弟,你是他開得一個特例。我就想你是個什麼身份,能讓他如此特別關照?會不會是與他本就有什麼關係?當時我沒想太多,可後來越琢磨就越不對勁兒。周江遠如果真的活下來了,跟你是一般年紀。有沒有可能,孔諍言是想代自己的師兄把遺孤撫養成人?
而後我的釘子又傳回了更多的消息,說你十歲的時候便是在山上做了小先生,所教所授聞所未聞。你又不肯說是你自己寫出來的,博一個神童的名號。那這就奇怪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富豪之家,哪來那麼多蒙學的孤本善本,乃至於作者都聞所未聞呢?而一個孩子,又怎麼會總是教導一些離經叛道的驚世之語?我就猜測,這些東西可能來自於平南王府。
啊,對了,我還要我那個釘子搞到了一本《聲律啓蒙》,我讀了讀,覺得作爲啓蒙的讀物,頗爲有趣啊。
當然了,沒有實據,也不過是猜猜而已。”
周賢感覺頭疼,不是比喻,是真的有點疼了。居然在這種地方露出了馬腳。想想也對,自己剛剛穿越過來的時候雖說求生欲挺強的,但是卻並沒有多少警惕心,完全沒想到這麼做可能帶來的後果,以及巨大的破綻。
“僅此而已嗎?”周賢這次把酒喝光了,把壺摔在地上,嘆道,“如此的話,遠遠不夠吧。”
“當然遠遠不夠,可林林總總傳回來的消息能夠證明那一日你我之間確是偶遇,這已經讓我足夠高興了。哪怕對你的身份有些猜想,大可以放在一邊不提。你們師兄弟二人,仍舊是黃琦黃公子的朋友。”周穆宣說到這,拍了拍手。不多時岑老進到房中,將一大壇酒和兩個酒碗擺到了桌上。隨手一揮,便是清理了地上的碎瓷片,對着周穆宣點了點頭之後,又退了出去。
周賢擡起手,示意周穆宣繼續說。
周穆宣點點頭:“再次升起對你的懷疑,則是岑老對我透露的。岑老說,青要山陰陽遁法對於天資的要求極爲苛刻,並不是說越高越好,得是相性相合。三年一科,如此下來這麼多學童,總共也沒挑到幾個具有這種天資的傳人,爲什麼偏偏是你學了呢?據岑老所言,上一個在岑秋風門下修行陰陽遁法的,是我的皇兄,周穆敬。當然了,這件事是青要山的秘聞,江湖上應該也都沒幾個人知道的這麼具體,要不是岑老告知,我也不會想到這一點。聯繫到先前的那些情報,我對你就愈加懷疑了。”
“懷疑歸懷疑,”周賢連連搖頭,“可你又是怎麼確認了我的身份?雖然這種事僅僅是懷疑就夠了,但你是確定了,我就是周江遠的。”
“對,這遠遠不夠。”周穆宣語不驚人死不休,“最關鍵的證據,其實是李桐光給我的。”
“這不可能!”周賢一拍桌子站起來,“桐光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情,哪怕因爲跟我朝夕相處,多少猜到了一點,也絕不會在你面前提起!”
“但是他根本沒猜到哇。”周穆宣笑道,“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降將嗎?當初他向魏康檢舉的時候,言之鑿鑿。魏康要他拿出證據來,他說他在你小的時候抱過你,你還曾尿在過他的身上,他曉得你身上的一些特徵。把囚牢裡那個孩子拉出來,一驗便知。”
“說你是怎麼知道的。”周賢點着桌面,直直盯着周穆宣的眼睛。
周穆宣輕嘆一聲:“李桐光喬遷新居之後,我微服去尋他飲酒。酒席宴前談到了你,李桐光向我顯擺你們倆關係有多好。他說你們從小是光着屁股長起來的,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他還知道你屁股上,有個月牙形的胎記呢……天下間,總不會有這麼巧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