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遁法……”楚謹言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啊,也對……師父是該給自己找個傳人了。如此說來,倒是我誤會了。陰陽遁法種種神通都是擬化,歸根結底是法術手段,要你看懂這一劍,確實是強人所難。”
周賢表示理解,畢竟對於一位陸地神仙來說,好些事情不那麼重要。滿天下沸沸揚揚傳自己的事情,那是天下人的事,跟這種人物沒有關係。
自從周賢被封王之後,他當年的事情都被人翻出來講。也沒有什麼爲尊者諱,畢竟本朝皇帝姓名的用字都不避諱了,周賢的事情恨不得被人編成書來講。洋洋灑灑能講半個月那種。
關於他在弘武大會上的表現,那自然是得大書特書的部分。現在好多連什麼是煉氣都沒弄明白的普通百姓,都知道如今的平南王,修的功法叫什麼陰陽遁法。
但人家陸地神仙,餵馬劈柴,關心糧食和蔬菜,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就完了。估摸着,如果說龐仲沒在信裡頭提周賢一嘴,許人家楚謹言都記不得自己還有這麼個師侄。
誰還能特意打聽周賢練的是什麼功?
其實周賢也懷疑,天下間怎麼就會有這麼巧的事情?自己和郭子衿吵個架,就吵到了素未謀面的大師伯面前來了?怎得就郭子衿隨便找了個茶樓落腳,偏偏就遇上他?行走江湖遇見一個煉虛合道的陸地神仙,已經是機率低到不能再低的事情了,這個陸地神仙偏偏還跟自己有關係,這就太嚇人了。
但非要說是故意的也不應當,煉虛合道的人物了,天下之大,何處都可去得,沒什麼事兒是非要求着誰不可的,已經是無慾無求的人了,憑什麼非要做跟他偶遇的戲碼呢?
莫非真就是巧合嗎?
“既然如此,倒是我的不是。”楚謹言乾笑了兩聲,在懷中摸索片刻,取出一個玉蝶來,“既然原本的見面禮做不得數了,便是送你一件法寶吧。拿着。”
這玉蝶是青色的,玲瓏剔透,半個巴掌大小。觸角口器都雕刻得精緻非常,若非是沒有鱗粉掉下來,周賢都懷疑這是活物了。雙手接過,周賢隨手將真氣注入——這算是普天下所有修士的通病,拿着一件寶貝,不知道怎麼用,先注入一縷真氣、靈氣試一試。
未曾想,這一道真氣灌進去,玉蝶展翅而起,靈力激盪,一道鋒芒的氣勁翻騰欲出。楚謹言擡手虛按一下,玉蝶飄飄然飛落了回去,不再動了。
“可要小心,這是保命的東西,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拿出來。”楚謹言提醒道,“這玉蝶我也是偶然得之,是一件中品法器。它沒什麼神異之處,無非是能存下一招。”
“存下一招?”周賢沒聽明白。
“這其中有一個很巧妙的陣法,能夠刻印一招神通。好似是靈符,只要符籙夠好,落在一般修士的手裡就都可以用。”楚謹言解釋說,“此物與那些符籙不同之處就在於,不會損耗真氣,刻印時耗去多少,便是多少。哪怕是煉虛合道境界的一式,只要不是太過分,也能裝進去。”
周賢聞言大驚:“如此說來……”
“不錯,這裡留着我的一道劍氣,一道煉虛合道境界的劍氣。”楚謹言微笑道,“比之先前刺你的那一劍,強出十數倍罷了。”
“嘶——”周賢倒吸了一口涼氣。剛纔那一式劍招究竟有多凌厲,他可是親身體驗過的。即便不是劍修,周賢最常擬化的還是劍法,多少能感覺得到,這是一種極致,一種一劍破萬法的氣勢。
比之之前一劍強十數倍的劍招,確實可以說得上是保命的東西了。
“此寶太過珍貴,晚輩受之有愧。”周賢的手沒縮回來,仍是交遞出去的模樣,“師伯厚愛,晚輩何德何能?”
“讓你拿着你就拿着吧,哪兒來這麼多閒話?”楚謹言笑着擺擺手,“這確實是個好東西,不過對我來說是一點用處都沒有。也就是最近得來了,覺得好玩兒,研究了幾天。如果你不收着,等哪一日我徒兒回四川,我也就隨手扔給他了。收下吧。”
確實如此。在周賢看來,這是一個保命的寶貝,在人家真正煉虛合道的高人手裡,有點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意思。
轉念一想,這等好寶貝贈予郭子衿,說不得能熄她些火氣,便是收下吧。
周賢將玉蝶收在袖袋裡,手結子午印行禮:“長者賜,不敢辭。賢這便收下了。”
“好。”楚謹言點點頭,“師父他老人家可好?雙龍峽的鎮守大人可好?”
這就是要聊家常了。
楚謹言離開青要山已經很多很多年了,在山上也沒有人能提起過他。觀主岑秋風親自教導的弟子當中,周賢一直以爲自己的師父孔諍言纔是大師兄。
孔諍言八歲上山,可等孔諍言上山的時候,楚謹言已經離開山門了。從龐仲口中周賢得知,當年楚謹言離開青要山的時候,就已經是煉神返虛的大修了。如此說來,岑秋風似乎本有就教這一個徒弟的打算。
只有親身在帝隱觀生活過,才能理解山上的氛圍確實是與旁處不一樣的。一草一木皆是憶,帝隱觀對於周賢來說,是家。
楚謹言既然名字裡帶了這個“言”字,十有八九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或者是家裡困難得都沒給孩子起大號的窮人家。那麼想必對他來說,帝隱觀也跟家是一樣的。
他離開家將近一個甲子了,當然要好生問問,家裡怎麼樣了。
也不知道當初發生過什麼,這位高人執拗的不肯回山,他聽說的青要山,都是江湖中人口中的青要山,他知道的帝隱觀,無非是雲裡霧裡的帝隱觀。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跟帝隱觀出身的修士接觸過,這一番可算是逮住了周賢,自然要問個明白。
周賢也清楚,這麼多年了,還是不肯回去,那估摸着就是打算這輩子都不回去了。但是願意讓自己的弟子回山認祖歸宗,這意味着他還是想要和過去的自己和解。
所以,之前不問是有意迴避,現在找周賢問了,是求個心安。
楚謹言問,周賢就答。從山上老一輩的修士如今都如何,再說到如今帝隱觀相較當年填了什麼建築,又說起岑秋風還會偷藏起一些內蘊靈氣的佳釀……一直說到了太陽西沉,天光漸暗。
“聞聽你所言,如今的青要山,比我那時候還要好啊。”楚謹言輕輕拍打着石桌,望向東北方向,“這麼多年來,多少次想要回去看看,哪怕喬裝成一個香客,再去上一炷香也好……”
周賢沒說話。他嘴賤是賤,但是他又不傻。這明顯是楚謹言心中的痛處,他纔不會問一句“那爲什麼不回去看看呢”。聊了兩個多時辰,要是願意說楚謹言早就張嘴了,不用等到現在,故意起個頭讓周賢給他捧哏墊話。
他就是感慨一句。
“想當年山上就我和岑旭在師父近前,到現在,師父又教出這麼多好徒弟,有了這麼多徒孫,想必不會再孤單了。”楚謹言笑着點點頭,“你做了王爺,戒律門的首座不會再許你做了,你既然清閒,無事就多去找你師公下棋。哪一日你能贏了他,他才真高興呢。”
“唉,我記得了。”周賢點點頭。
“說起來好奇怪。”楚謹言話鋒一轉,點在了周賢身上,“你是王爺,平南王府都要建在青要山棲龍潭邊上了,怎得還能出來走呢?”
周賢跟着解釋:“我在山上待得悶了,想着跟子衿遊山玩水,走一走。蒙恩特許,陛下還降了一道旨給我。任我行走,只是到了什麼地方,都要向當地的天靈衛報備。”
“原來如此。”楚謹言苦笑了一聲,“那政務便是要荒廢下來了啊。爲人臣,要忠君之事。田賦丁伍,在你的封地上,可都跟你有關係。”
“沒關係。”周賢擺擺手,“所謂生不入官門,死不下地獄,我這輩子最厭煩‘案牘之勞形’。即便是生在帝王之家,我也不愛這個。權勢迷人眼,財帛動人心。對我來說,錢夠花就行,權我也用不到。聖上垂憐,許我不理朝政,不備軍戎,做一個閒散的安樂王爺,卻照常吃着俸祿,享受民脂民膏。”
“這麼說,當今天子不許你參政,也不許你擁有私軍。”楚謹言眉頭一挑,“她倒是很防着你。”
“話不能這麼說。”周賢聽着不對味兒了,“我樂得如此。更何況府內的守衛和出行的依仗,都是不少的,也算得是許私軍了。”
“啊,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說到哪是哪,我不說了。”楚謹言一擺手,站起身來,“你別看我這樣,我如今已經快要九十歲了,和岑旭差不多的年紀。我沒有心思摻和什麼事情,畢竟……”
周賢也跟着起身:“師伯,我明白。”
“那好,我要走了。”楚謹言來在亭外,一步踏在半空中,“對了,周賢,今日見到我的事情……”
“一定守口如瓶。”周賢抱拳行禮,“您不願講,我就不會說。”
“好,多謝。”楚謹言苦笑着搖搖頭,“楚謹言早就死了,現在活着的是燕今初,不過一個賃地的富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