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賢的三觀碎了,他心裡的那點逼數,早長膀兒飛了。他本以爲自己穿越到了明朝嘉靖或之後的年代,現在看來,他錯了,而且錯得很離譜。
他現在站在洹城的城門口——城門樓上寫着呢——看着往來的販夫走卒、客商鄉紳,只覺得腦瓜仁子疼。期間收穫一個路過的婦人扔下的方孔錢兩枚。
先說衣着。這些人的衣着千奇百怪。總的來說,還是以漢服爲主。只是有些人穿着圓領袍、有些人穿着直領對襟的長袍,有的女子穿着羅裙,還有的竟然穿着長褲。就在幾分鐘前,周賢眼睜睜看着一個男子穿着一件像百衲衣一樣的破爛東西就走過去了。他都懷疑那是不是也是個乞丐。
再說髮型。漢族男子應當普遍是束髮的,編辮子的也不是沒有,魏晉狂客還以散發爲美。但是這些人有半披半束的,有長髮披肩的,有單馬尾的……居然還有男人雙馬尾的?瞧給你能的,你咋不甩兩根蔥呢?
然後說自己手裡這兩枚錢。挺精緻的鑄幣,乾乾淨淨的,材質是黃銅,鑄着的字是“永沿通寶”。看着這兩枚錢,周賢喘氣都費勁兒。他聽說過“永安”,甚至日本的“永治”、“寬永”,他愣是沒聽說過“永沿通寶”啊。
年號永沿嗎?還是說這是花錢,不按年號走?應該是不會的,施捨乞丐用花錢,太奢侈了。
而且這些來來往往的人嘴裡,雖然都帶些口音,但是不難聽出來這裡的官話,就是漢語普通話!這可嚇人了。不是金陵雅音,也不是洛陽讀書音,而是普通話……這他要是穿越回去,跟古音圈的那幫大佬說自己發現古漢語官話發音就是普通話,估摸着得讓那幫大佬把腦漿子打出來。
周賢覺得自己十有八九是穿越到什麼武俠小說、古代言情的架空歷史世界裡來了。
這可如何是好啊?本想着身爲一條學術狗,怎麼說也能在這個年代安然太平,可這個世界根本就不按套路出牌,一套組合拳直接把周賢打得眼睛發花。這沒地方說理去。
“扳指啊扳指,你可真是害苦我了。”周賢拍着自己胸前的扳指苦笑道,“這若是嘉靖年間還好,哪怕是崇禎年間呢?這回得了,真是人生地不熟,連歷史也不知道,全得靠蒙了。”
周賢正在這邊長吁短嘆,忽然見到有兩個戴交腳襆頭,着圓領衫,小腿裹行纏,穿麻鞋的差大人從城門裡出來,手上提着漿糊和幾張榜紙。這是要張榜。
得了,宋朝下等差人的打扮。周賢苦笑一聲,這個世界還真是混亂得很。
一見有差人張榜,不少人都圍上去瞧,周賢也湊上了近前。一個差人刷着漿糊,另一個攤着榜紙,無意掉下來一張,落在地上。那差人看了一眼,也沒去拾。反正手裡還剩不少。
周賢把它撿起來,攤開來看。差人一見笑了:“小孩,拿它當擦屁股紙?那還用拿着看?放心,肯定比用樹杈子舒服。”
周賢擡頭看了差人一眼,笑了笑,沒說話,低下頭繼續看。這紙上的字都是繁體楷書,周賢沒有不認識的道理。他從小就在爺爺的敦促下學習書法,魏碑、隸書、行楷他都寫得中規中矩,還算是不錯,讀寫繁體字沒有任何困難。
差人看周賢的樣子,似乎真的在看榜文,便逗他玩:“小孩,你當真認識字嗎?”
周賢下意識回答:“認識。”
差人一笑:“小屁孩你認識什麼字?我都不認識。來,你把這榜文讀下來,我就給你十個錢,若是你讀不下來,我裁你個欺官之罪,帶回縣衙裡面打板子。你敢不敢?”
周賢再一擡頭,正好看見那差人手裡面拿着十個錢,都遞到他眼前來了。這大庭廣衆的,哪有不要的道理?吃飯纔是天大的事。周賢點了點頭,端起榜單就讀:“月餘來洹縣周邊村、寨、屯、鋪,受妖物襲犯,百姓不堪其擾,公差疲於奔命。妖物力數牛,行如風,呼雷和火,非凡力可擬。牲畜遭盜食且忍不慮,傷人擄婦孺則不可恕。現張榜徵煉氣士、武師協力討妖。能出力者皆有所賜,能斬妖者贈白銀百又廿兩,田十五畝,免徭役十年,免稅十年。揭榜爲憑,洹縣縣令、縣尉,永沿十三年四月十一宣。”
“哎呦!好啊,好啊!官府張榜懸賞煉氣士斬除妖魔了!”周圍有圍觀的,聽周賢這麼一念,拍手稱好。
周賢這纔想起來,識字也是個本事。別小瞧這個本事。在有統計的清代初年,民衆識字率,也不過在下至百分之十六點六與上至百分之二十八之間,絕大部分人都是文盲。周賢他就是給人代寫書信,或到學館去抄書也是餓不死的。
至於榜文上的東西,周賢將信將疑。歷史上遇到解決不了的野獸,怕被朝廷責難就說是妖精的,也不是沒有。但是這個世界似乎有點不大正常,有妖精……也並非沒有可能。
穿越這種事情他都能接受,有妖精還有什麼接受不了的?天塌下來有高個的頂着,跟他周賢沒關係。
周賢趁着差人愣神,一把抓過差人手裡的十個錢,和榜文一起收在懷裡,而後連忙做了個揖:“謝差爺賞錢,差爺富貴榮華!”
大家也都笑,那個開周賢玩笑的差人,臉一下就冷了。另一個差人張完了榜,就去扯那個的肩膀:“算了,不就十個錢嗎,多大點事兒,就當是給這個孩子了又何妨?這麼小的年紀卻能識字,說一口流利的官話,這麼落魄,估摸着是哪個衰落大家的子弟逃到這邊來了。就當發發善心,放他一馬吧。來來來,小孩你過來,這兩個錢給你。”
後說話的這個差人從腰帶裡摸出兩個錢,丟在周賢的手裡,周賢一把接住連連道謝。
這叫啥?培根說過,“知識就是力量”啊同志們。他在這個世界賺到的第一桶金——如果不算那個婦人施捨的話——是靠着自己識字賭贏來的。
先前與周賢打賭的那個差人,可是真沒有另一個差人那麼大度。他指着周賢的鼻子說:“我跟你賭輸了我認,但是你知道你犯了什麼事嗎?”
周賢一頭霧水:“差爺,我……犯了什麼事?”
“你摘了官榜,那就要去除妖!”差人高聲道,“走走走,隨我去見咱們縣太爺和縣尉大人。”說着就扯住了周賢的手腕。
周賢哪裡想到這一折?連忙告饒:“哎呀!差爺,差爺!我一個小孩子哪裡會除妖?我把錢還給您,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把我放了吧!”
嘴上說着這樣的話,周賢心裡還真是噁心。他還是在相對單純的環境裡面待得太久了,已經不大適應人心險惡,爲了十枚錢就可以把人往死裡玩。
那差人聽到這樣的話,也不用力了,卻仍不鬆手:“小孩兒,我是說話不算數的人嗎?是你的錢,那就是你的錢。可那張官榜現在就在你懷裡,我親眼看着你揣進去的。你說你不會除妖,那你可是知道私揭官榜戲耍衙門,是個什麼罪過嗎?來,隨我走!”
就這麼一提着,周賢就被帶走了。
就連先前幫周賢說話的那個差人這時候也不說話了,只是搖搖頭嘆了口氣,提着漿糊就跟上了前面那個差人。周賢此時是心如死灰。
好嘛,剛穿越,不到一天呢,就得被押着去面對什麼“妖孽”。那就是頭狼,不能呼雷和火,周賢他也打不過。直說了不會降妖捉怪呢?那張官榜可還在自己懷裡揣着呢。
手怎麼就這麼欠呢?自己是因爲什麼要揣着它的?對了,也是存了拿它當擦屁股紙的心思。那差人一語成讖——自己也真就是這個命了?
穿街過巷,轉到府衙來。那差人又提着周賢問了一句:“你可是會降妖捉怪啊?”
周賢心說捉妖精是不是也得管一頓飽飯吶?我死也不做個餓死鬼。牙一咬心一橫,周賢高聲道:“對!官榜就是我揭的,我會降妖捉怪,讓你們縣太爺出來見我,好酒好菜招呼着!”
小孩聲調高,差人還提着他,耳朵差點沒給震聾了。
周賢這麼一喊,衙門裡頭的人也聽見了,一個穿着灰色長袍的中年人趕忙跑了出來:“誰喊的?”
那差人一鬆手,讓周賢落了地,又朝着那個中年人一拱手:“師爺,你甭聽他胡說八道,一個小孩子,哪會降妖捉怪?但是他私揭官榜,戲弄衙門,咱們可得收拾一下。”
“憑什麼呀?”周賢火氣也上來了,拍拍屁股站起來,“我拿的官榜,就因爲我年紀小就要治罪啊?小孩不是人吶?你連字都不認識,我還認字呢,德行!師爺,就是我。”
“你們張榜要除妖?”
要說衙門口這兒真熱鬧,師爺這還沒開口呢,一個道人拿着一張官榜就走上前來,遞給門口的師爺。
來人大約四十歲往上,身形勻稱,身高一米七五左右,束髮平冠,聲穩氣長,一雙眼深沉似水,鼻直口方。其身着青色道袍,腰間掛着一口三尺多長的寶劍。精氣神瞧着就不像是尋常人。
那師爺接過了官榜,抱拳行禮:“敢問道長,也是妖除妖嗎?”
“哦,有人在我之前?”那道士一笑,“無妨,斬妖同道多多益善。我乃煉氣的道人。我姓孔,孔諍言,道號無虛。”
“原來是無虛道長,幸會幸會,能得煉氣士相助,再好不過。”師爺見了禮,側身讓開了門,“還請進門詳議,道長請。”
“還有我呢,周賢。我也能殺妖捉怪。都揭了榜,請他進去,也得請我進去。”周賢知道他跟那個差人是不可能善了了,爲了一頓飽飯,索性就豁出去了。
那差人手裡十個錢當真不算什麼,他就是覺得自己被周賢給落了面子,他就是想要周賢認慫,在那個衙役面前把面子找回來,再打他一頓出氣。可週賢什麼體格?這小乞丐的身子走一走都得搖晃,打上幾板子非要了命不可。
笑話!腦袋掉了碗大個疤,什麼事兒周賢不敢幹?他又不是沒死過。
就是能斬妖除魔了,怎麼樣吧?
“這位道友好年輕啊。”那孔道長笑着上前,把手搭在了周賢肩上,絲毫不覺得周賢身上髒臭,“那……小道友你就與我同去吧。師爺,還勞煩您在前帶路。”
師爺一怔,而後緩過神來:“好,好,二位請。”
提着周賢過來的那個差人扁扁嘴,小聲嘀咕着:“小王八羔子,看我到時候怎麼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