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節

天主也想走了。他也覺終日寫些社會上的雞毛瑣事無意思。而且有許多還發表不出來。他注意積蓄了錢。共有兩個月,得了一千八百元,一分不花,蓄了。新主編禾佳文極爲挽留。天主仍未留下。買了上海火車票,走了。

半夜裡火車駛出了昆明。天主一路在想,自己是幸運的,至少還得如許漫遊中國,而蕎麥山諸衆,無能爲也!黎明時過宣威,在烏蒙山的橋隧間迎來了曙光。雲南已落到後面。列車在貴州境內整整運行了一日。陽光明媚,景色美麗,搶過了一重又一重的山巒。天黑時進入湖南。天主通過車窗盯住外面朗月徹照的湘江大地,盡但見奇峰秀出,江波茫茫,果不愧爲瀟湘大地。天主一想來到毛澤東的故鄉,即無比激動。天主想此際雲南已被隔在千山萬水之後了。天明時車過羅霄山,由湖南株洲入江西萍鄉。大地南高北低。平野茫茫,無邊無際。天主想腳下就是鄱陽湖平原了。車一直向東,由江西玉山縣進入浙江江山縣,境界立時大爲不同。海拔低了,天主老早就想大海在望了。列車前面搶過一個個小小的山頭,又是小小的山,不似滇北高原上所見的巨峽深谷。天主覺大海在召喚,眼睛一直盯緊了前面。想一直向東走,走完全世界。

一入浙江境內,又與江西不同,處處凸起農民的樓房。這裡的先進比之於雲南的落後,天主想昆明是被封閉在茫茫無盡的大山之後了。以後車過衢州、金華、義烏,地勢更坦平,景象更舒暢。天主此時想,必須要叫富民到這江浙來闖個頭緒出來,否則錮在雲南就完了,就是富華,也該朝此方走。要建立人生的輝煌,就得朝此中去。過了諸暨,天就下起雨來。同行兩天,有的人下車了。天主好不留戀。勁風疾雨中,車過了錢塘江大橋,兩邊煙水茫茫。天主想這下就來到這東海之濱了。從杭州東進,天就黑了。雨仍不斷。天主透過車窗朝東面看,想自己已行在茫茫的大海邊上。

車內因在杭州下的人衆,寂寥起來。天主兩天來的壯志,盡化爲深深的哀愁。此後過了嘉興,但見夜幕下千里煌煌,高樓不斷。天主想果不愧爲中國最大的城市!

一出站,天主即被廣場外的高樓和廣告牌懾住。他忙去買北京的票。擠了半日,終於買到明天夜裡發的車。天主纔在附近登記,住宿了。夜裡就想:不來看不知道!花錢買世面看,是十分必要的!以後即使借了錢,也要到世界各地看看的。爲開眼界也可以不計代價!而自己現在近二十五歲了,始得來此,不覺大爲悲哀!次日晨,天主即忙起來,買了一張城區地圖,走出去觀賞一番。一看高樓林立,豈是昆明能夠比的!心境非常,啓示也非常!想起羅昌兵叫羅發田到昆明闖,不覺就笑了,何不叫他來此闖呢!天主又想起自己教的那羣學生,如今是全完了!他今日在此,在滿城上千萬人中,不可能遇到蕎麥山的人!誰也不會來此闖,也不會意識到要來此闖!

天主坐了郊區公共車,到川沙去。他要看看長江口和東海。圓圓久已做着的大海夢。車行一陣,到了。天主下去,只管認路向東走。不久但見南北一線,海水茫茫。天主心中激動,站下來一任海風吹拂,說:“終於到了。”觀了半日,纔回頭來。故鄉的水就和這裡的海水相接。但已不是故鄉的水,而是異鄉的水了。天主也再找不到歷史的陳跡。他沒有錢,不然他真想由此東去,橫涉太平洋,穿越美洲,再渡過大西洋,登上歐洲,把全世界遊遍,把世界優秀文化都學盡,再回中國來。

回來時天主就想,值得了!自己比晏明星、歐陽紅、許世虎、鄒理全諸人都值得了!自己能跑來看看大海,而諸人是不可能如此了!

到下午,天主到外灘來。登上一看,高樓無數!人們都在笑,和天主同樣的心境!再從外灘過來,見了許多書店,單是計算機專營店,就有好幾個。天主慚愧萬分。想昆明那些書店都成了小攤點了。這纔是知識的中心!在雲南就是倒黴!想富春要是能得從小在此中讀書,那就太好了!

天黑了,天主回火車站來,候車半小時,火車啓程。出得城來,月色大明。天上圓圓的月亮,彷彿就懸在大海上!四周空闊無邊。天主心內興奮得很,想今晚就要經過南京!六百年一去不返,如今始回,悲哀是難以言說的。而自己的父母、親人,仍在那小小的法喇村,過着寥落的時光。火車很快過了崑山、蘇州、無錫、常州,到了丹陽,始見大地稍稍不平,火車有爬的跡象!到鎮江,南面高山,大地向北傾斜而去,夜裡根本看不清楚,果然是虎踞龍盤。天主就都在想:不開放就沒有前程!開放纔有出路!永遠地開放才永遠地有出路!最大範圍地開放才最大範圍地有出路!一刻不停地開放才一刻不停地有出路!開放止時前途止,開放始時前途始!一鄉一縣封閉不行,一省一國封閉也不行。地球自封不行,太陽系自封不行,銀河系自封不行。

孫氏家族的六百年,就埋葬在雲南的大山裡!沒有誰想到要回來。六百年中無人回到原來的高度。而這六百年世界鉅變,中華落後了。

火車穿越過隧道,夜裡到了南京。可惜城市看不見!到了站停下,天主望望外面。明白在這祖先居住的地方,自己成了異鄉人。車從南京站開出。不久就覺上了大橋,看前面也是巨大的橋!天主驚詫於那橋的宏偉而高大。火車衝了半天,隆隆地響,看看竟還在岸上。其後接近從城裡直接出來的公路大橋,天主始明上了南京長江大橋了。火車在橋上一直向前狂奔。天主一直凝望着後面城市的燈火和大江。想像“九江皆渡虎,三郡盡還珠”、“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感受。過了江北,南京已遠,睡意立刻撲向天主來了!

第二日晨,火車已到安徽宿州。天主仍不時地睡着。平原遼闊,令天主極爲振奮。景物稍與江南不同,天主想,怪不得歷代稱江南好呢!

車到徐州,天主才完全醒來,後進入山東。天主一直關注着下面的黃土地,與滇北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平疇萬里,就非滇北可比了。過了鄒城,天主想是孟子的家鄉了。再過曲阜,天主又想起了孔子。中午車到泰安。天主始不以爲意的。沒料隔窗一看,泰山高大雄偉,頂上雲遮霧繞,果然名實相符,全然一副崢嶸魁梧的石山。天主想,怪不得歷代來此封禪呢!哪知從泰安往北,石山棱棱,神奇雄雄。天主不禁起了“大齊風物勁”的感嘆。什麼樣的水土生育什麼樣的人,怪不得山東漢子那樣全國出名。

中午車過濟南,過了黃河。天主好不振奮!

一過黃河,就是遼闊的華北平原。天主的心浸在無邊的夢想裡!下午到了天津,火車向西北追逐着落日。天主心中的哀愁又上來了。聽着列車裡對北京的介紹,天主就心生了畏懼感。車過廓坊、豐臺。天黑了。外面遼闊的燈火。天主更是着忙。到北京站,走了出來。天主不明今夜將到哪裡去住。

滿街地走,北京果然不愧是首都,街道、建築更非昆明之可比。天主喜悅。向西一走,沒料已到了天安門廣場。天主大悅,走了上去。心想終於來了。心中很有神聖的感覺。一直遊朝天安門廣場、毛主席紀念堂,逛到中南海來,圍中南海走了一圈,又圍人民大會堂走了一圈,高興已極。後來倦了。纔在天安門廣場坐下。第二日晨,就見了升旗儀式。

天主後才忙找個旅社睡下。起來,心中仍高興得很。就忙買報紙來看。即忙赴北京夏季大型聯合人才交流洽談會去,在幾家公司處填了求職登記表。由於天主不善普通話,介紹自己極爲費力,對方一直聽不懂!最後好容易聽懂了,又嫌天主學歷低。他們要的是本科生以上。也就罷了。

這日見《都市週末》招聘記者、編輯。天主忙去。那主編叫陽亞侖。天主傾出自己的全部成果,想反正就這麼回事了!生也是北京,死也是北京!再沒有回頭之理!陽亞侖見了天主的詩,大吃一驚。說:“不可想像!不可想像!”問了天主歷來的經歷,馬上拍板:“要定了。”天主喜悅,即打電話回昆明,告訴了富華。

陽亞侖見天主孤身一人而來。他就協調了一下。有兩個駐站記者在報社的宿舍,其實空着的,他去借了來。天主就在那客廳住了。那屋裡有太陽能、有煤氣。天主下班回來,即忙煮上面條,就吃了。

如此工作了兩月之久,北京都已熟了。天主這日上班,見《人民日報》登中共中央組織部、國家人事部招考中央和國家機關公務員的廣告。大吃一驚,繼而想自己來得太好了。這次機會剛好碰上了。愁的是自己文憑低,在不看人只看文憑的社會觀念下,不知結局會是如何!陽亞侖已找了天主來,“這是我國首次面向社會公開招考公務員。這個文章很大!我物色了半天,就交由你寫了!五天報名時間全給你!你交回文章來就行了。”天主打電話到人事部,問清了招考事宜。電話裡說:“到時,你到現場再說,我們會幫着採訪的。到時我們再答覆你。”

天主到這日急忙來到招考現場。天主忙去中央機關報名。把自己歷來發表的東西,早複印了幾冊裝好的。那兩司長說:“很爲難!你這專科我們不要。我們要的全是本科以上的。”天主央求一番,說:“請你們今晚看看我這作品,如果都可以,明天你們再答覆。我是想只研究國際戰略,爲國家作點貢獻。”幾人各帶了一冊,說:“我們看看,明天再答覆你吧!”

天主忙了採訪人事部在場的人員。文章寫了初稿出來。晚上還找再有沒有能證實自己的實力的,又忙去打印、複印了出來。第二天又忙了。中央機關那四位司長說:“不錯的。可以特殊考慮一下。真是人才!開給他。”就開了報名的單子。天主拿過人事部這邊來,就被卡住了。說資格不夠,是專科生。那邊中央機關的過來幫天主說了。才准許了。天主高興萬分。中央機關那鄒司長說:“報名我們幫了你。這下就由你去考了。考不起,我們也就無法幫忙了。”天主急忙道謝。

此後天主就整天忙於複習,一寫完稿子,他就溜出報社。沿着鐵路走了看,沿北京站一直走到豐臺站。或沿長安街,一直看到八寶山。然後再看了走回。更多時是就到新華門前看看,想要是衝進這裡去工作就好了。不爲別的,就爲要證明一種真理,法喇村那個遙遠的小山村的農家孩子,同樣可以通過拼搏,創造出一條偉大的道路來。要讓法喇人解放思想,開了眼界,非如此不可!

轉眼過幾天領到了准考證。一個月後,開考了。天主幾科都考得極爲滿意的。出場騎車回報社,高興了車騎過報社宿舍了都沒有發覺。

天主一直焦急地等待成績通知。終於最後到公佈之日,天主忙跑到人事部考試中心去看成績。自己的在報這一競爭崗位三人中算高分。天主騎車回報社,忍不住又去看。回來心又癢癢,再去看了一番。實在是中國之大,人口之衆,要闖出個結果來,太不容易了啊!

過幾天就由考試中心推出參加面試人員的名單。前三名都得參加面試。天主剛好是第三名。天主道:“好險!差點就完了。”到面試之日,十多人魚貫進了場。那管人事的劉司長請大家坐了。天主才見了和自己競爭同一崗位的廉成思和高啓泰。互相警惕着。報考別個司的都進去面試了出來。後到廉成思,再到高啓泰。高啓泰面試完,出來,對天主說:“叫你了。”天主進去。原來參與面試的領導有十多人。一個就提問題:“你爲什麼要報考這個崗位?”天主說:“我近幾年搞戰略研究。我想竭我的才智爲我的祖國、爲我們民族計萬世之利而搏之。在我原來教書的中學,後招聘在報社,都無法進行這項工作。所以我想報考中央機關,能夠學有所用,就是我的心願。”一個說:“你談談你研究的東西。”天主說:“盛衰治亂之理,古今無常。全在乎一個‘變’字,一個‘化’字。就是順時而變,因勢而化。在乎天時,在乎地利,更在乎人事。因時而變謂之神。中華民族之未來,全決於中華兒女之作爲。這已是危急存亡之秋。中華民族要有未來,必須能極力抗爭。否則興可以亡,反之亡可以爲興。中華民族未來的生存環境是更艱辛的,未來的國際競爭是殘酷的。國家間的競爭從來都是你死我活,弱肉強食。決沒有仁慈寬恕可言!歷史上沒有誰饒過了誰!漫漫過去已是如此,迢迢未來也一定如此。所以整個民族必須要時時刻刻對競爭的危機感、緊迫感,有清醒的認識!……”

,進行了筆試。接下來只好等着了。

天主等得心焦。好不容易一日又去問了李森司長,他說:“等着吧!大家都看重你。這進人與不進,要由廳機關全體領導會議決定的。按我的觀點,你和廉成思兩個都可以,兩個我都要,我也與領導這樣說了。但按公務員招考的規定,三個只能取一個。其餘的,接着還有機會,不是沒有了。你慢慢等着。”

同時薛彪司長也找了天主去:“你離開學校出來這件事,我們已着手調查了。如果屬於你的責任,那我們無論如何不能錄取你。如果你的確沒責任,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你回去等着吧!”天主又只好回去。

後一天,薛司長打電話來,叫了天主過去,說:“廳辦公會議研究,已決定同時錄取你。叫我轉告你:因廉成思也在錄取之列,想把你換到另一個司,也做秘書工作。你願不願意?”天主說:“任憑領導安排,都願意的。”於是天主又回去。

過了兩個多月。薛司長才打電話來:“明天你也來,到醫院體檢。”去了,只剩最後六個人。廉成思見天主也來,吃了一驚。天主忙安慰他,說自己換在另一個部門了。他才安了心。天主想這競爭也殘酷,也可憐。體檢結束。都沒有什麼。就是天主的眼睛,由原兩隻視力均一點五的,左眼下降到一點二了。天主微微感到悲哀些。

天主每日坐臥不寧,一日打電話問,薛司長說已託到雲南出差的幾位同志去調了。但過幾天,說沒調成,薛司長把調令給了天主,交代說:“檔案封裝了,即刻帶來的。”天主慌忙向報社孟武民、孟七二人借得八百元。慌忙走了。他買的是經西安到攀枝花的列車,想趁此看看故鄉景物。早晨列車駛出北京,向南行經保定、石家莊、邢臺、邯鄲,天主興致勃然地望着車窗外的燕趙大地,東面是遼闊的平原,西面是一直南北綿延的太行山。下午車出河北,行經安陽、湯陰、新鄉。天主想進入中原,夏商故地了。下午過黃河,到鄭州,調頭向西,已見山了。天主一夜伸頭望外面的山,想這就是養育了中華民族的國土。自己的祖先也一定在這些地方戰鬥、生活過。車經洛陽、三門峽。凌晨,進入潼關。山河夾帶,氣象萬千。天主又伸頭直看外面的華山,北面的黃河出神。車入渭南,八百里秦川一一展現開來。不久車到西安,天主才明,就是八百里秦川,也比京津平原狹小,閉塞多了。南面秦嶺,高峻萬分。北面高原,遼闊雄厚。十二點車到寶雞,立即向南,進入秦嶺山地。一時穿隧步橋,盤旋而上。天主就感渭關爲一重封閉,秦嶺又爲一重。就想起歷史上評劉備諸葛“入川易,出川難”,不得時勢,僅能偏居一隅了。劉、葛二人又有何辦法!若說中華歷史上最堪憐的,天主就憐這二人了!劉備胸懷大志而無立足之地,東奔西投,先依公孫瓚,再歸陶謙,又爲呂布斫襲,敗於袁術,歸乎曹操,或謂操曰:“備有英雄之志,今不早圖,後必爲患。”操問郭嘉,爲郭嘉諫止。至操謂備:“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數也!”備方食,失匕箸,值天雷震,因曰:“聖人云:‘迅雷風烈必變,良有以也。’”會操遺備與邀袁術。乃殺車胄而走。操擊破備,獲其妻子,備奔歸袁紹。紹去鄴二百里迎之。紹遣劉備將兵至汝南,又爲曹操所擊,奔劉表。表自出郊迎,以上賓禮待之。備在荊州數年,坐起至廁,慨然流涕。答表曰:“平常身不離鞍,髀肉皆消。今不復騎,髀裡肉生。日月如流,老將至矣,而功業不建,以是悲耳。”操徵河北。懼備說劉表襲許。備說之,表不能用。及聞操還,表乃謂備曰:“不用君言,故爲失此大會。”備曰:“今天下分裂,日尋干戈。事會之來,豈有終極乎!若能應之於後者,則此未足爲恨也。”此令天主感服。而備少孤貧,與母販履爲業。有大志,少言語,喜怒不形於色。少與關羽、張飛相友善。直至後日寢則同牀,恩若兄弟,而稠人廣坐,侍立終日,二人隨備周旋,不避艱險,也令天主稱奇。而三顧茅廬,也爲千古佳話。劉琮降操,或勸備攻琮,荊州可得。備曰:“劉荊州臨亡託我以孤遺,背信自濟,吾所不爲,死何面目以見劉荊州乎!”將衆過辭表墓,涕泣而去。比至襄陽,歸備者衆十餘萬人,輜重數千輛,日行十餘里。或謂備曰:“宜速行保江陵,今雖擁大衆,被甲者少,若曹公兵至,何以拒之!”備曰:“夫濟大事必以人爲本,今人歸吾,吾何忍棄去!”習鑿齒因論曰:“劉玄德雖顛沛險難而信義愈明,勢逼事危而言不失道。追景升之顧,則情感三軍;戀赴義之士,則甘與同敗。終濟大業,不亦宜乎!”而病篤託孤,謂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又詔敕劉禪:“勉之!勉之!勿以惡小而爲之,勿以善小而不爲!惟賢惟德,可以服人。汝父德薄,不足效也。”

而諸葛亮呢!少有逸羣之才,英霸之器,遭漢末擾亂,避難荊州,躬耕於野。及備三顧草廬,案天下形勢作三分之圖;會操破荊州,備無立錐之地,亮發奇策,求援吳會,擊破北軍,乘勝克捷;西取益州,繼絕興微,宣輔重光;及備殂沒,受遺託孤,連東吳,平南越;撫百姓,示儀軌,約官職,從權制,開誠心,布公道,立法施度,整理戎旅;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遊辭巧飾者雖輕必戮,善無微而不賞,惡無纖而不貶;庶事精練,物理其本,循名責實,虛僞不齒,科都嚴明,至道不拾遺,強不侵弱,風化肅然。

只有這二人,一演“三顧茅廬”,一個“七擒孟獲”。千古佳之。

越過秦嶺,列車順嘉陵江源頭河谷而下。懸崖深澗,與滇東北相類。天主想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曹魏守之,蜀漢能奈其何!蜀漢守之,曹魏能奈其何!久後車到陽平關,又過大巴山,同樣的艱難。過了來時,天主感覺全川劍門上斷,三峽下絕,四面在封錮之中。他就是飽嘗了封閉之苦的,大爲不悅。車入江油,天已黑了。

第二日黎明,車過了大渡河,進入涼山州境。但見高山摩天,江河入地,一片荒涼。火車鑽入隧道,出來時太陽或在前,或在後,或在左,或在右,忽忽不定。剛這樣一感覺,又進入隧道了。行了半日,車到涼山州西昌,天主下了車。

到汽車站一問,第二日纔有車到米糧壩縣。這一下午,天主就在城裡的書店裡看了一些有關涼山州地理、歷史、民俗社會狀態的書度過。第二日上車。那車又破又爛,額頭都碰沒了的。滿車的米糧壩人。車內又臭又擠。向西南行不久,爬山了。上得山來,天主估計那有三千多米了。已和法喇村一樣的荒涼。天主想腳下的土地,已比北京、上海上空的雲高許多了。而落後的程度,更無法想像!到這裡只覺蒼天最親,日月最近。別的聯繫便都斷絕。以後車下了河谷,兩邊高巖萬丈。真是杳杳山中,漠漠峽裡,一點感覺沒了。

全車的人看樣子都是縣城裡的生意人,或是城裡的教師。因米糧壩縣到地區、省城交通不便。米糧壩縣人做生意或遊逛,只好到這西昌來。一時天主聽聽盡談這家碗大,那家碗小。無人談外面廣大的天地,紛繁的社會。天主也感覺視線被夾緊了,如今再也想不起他的國際戰略來了,同時深感悲哀,要從這裡闖出去太難了!

到下午,金沙江在望,大藥山、拖雞樑子直入雲天,入了眼簾。米糧壩縣城,小小的放在山下。一點聲息也沒有。山是那樣的高大雄偉,令天主害怕。不久車到了江邊。但見兩邊都是車。一江限開了兩省。江邊忽忽混着許多人。

等一個鐘頭,第一組車渡了過來。這邊的車爭先恐後下去,阻起了。過了兩個鐘頭,才渡過了江,到了米糧壩縣城。

天主到招待所住了。才忙洗了澡。剛出來,就遇上華彬等了。華彬說:“回來了?”天主說:“回來調工作。”華彬說:“好,好!全縣早傳得沸沸揚揚了。前一個多月就聽說中央機關調查你在這裡工作的情況。想不到今真調了。”他們十幾人,一一見了,華彬又對縣委組織部長說:“這是孫天主;這是縣委常委、組織部長。”因說:“走,一同吃飯。這是縣委領導請我們下來吃頓飯,我們馬上就回地區去了。”

天主才知他們的村建工作已完了。因一同吃了飯。華彬知天主要去人事局長家,就叫了兩名村建人員,“你們也去一下。要是不讓調,大家加點壓力。我與組織部長談完也就來。”於是天主和二人找到那人事局長家。一家人在家裡,就問:“你們來幹什麼?”三人見其氣勢洶洶的,嚇了一跳。汪洋說:“我們兩人是地委村建隊的。這是孫天主,他來調工作。”那人事局長臉色纔不洶洶了。坐下來。天主就將人事部的調動通知的信封遞過去。話極僵,講明瞭。那人事局長一見人事部的,就不自在。打開看,是調中央機關的。臉色越發難看了,說:“正式的調令呢?要他那裡發商調函來,我們這裡覆函!哪裡有這樣調的!”就把信和那通知推在一邊,不理了。汪洋就去拿那通知來看,天主也趁機見了一番,天主說:“這就是等同調令了。”人事局長說:“從來沒有這樣調的。”

天主大急。想只有去請華彬了。剛好華彬來了。人事局長與他說了幾句。華彬說:“孫天主這調動,能不能儘快幫他辦一下?”人事局長說:“也得問問老劉呀!”就拿電話,掛了去,那邊接了。這局長說:“老劉!這裡有米糧壩縣蕎麥山中學教師孫天主,人事部來個調動通知,調中央機關。你的看法呢?”就聽劉朝文在電話裡咆哮:“調天上都不行!他這一年多哪裡去了?他人在哪裡?”人事局長說:“在我這裡坐着呢!還有三位地委村建隊的也跟他來了。”那邊的電話聲音就小了。這邊局長的也小了。天主等在旁邊也聽不見。只能見這局長“嗯”“嗯”的點頭。半日,電話放下,說:“他說明天我與他商量一下再說。”又握華彬手說:“對不起了。”華彬、天主四人辭出,華彬說:“望你們努力幫忙辦一下。”局長說:“放心,你領導講了的。我們都會辦。”

出來,汪洋驚歎說:“一個縣人事局長,這麼大架子,膽小的馬上就被嚇昏了。這夥雜種太可惡了。”華彬也自覺受了辱,因他是副處級。沒想這些科級還敢無禮。他說:“走,回去我掛電話!要走了也不管了,跟這夥雜種鬥一鬥。”因掛了劉朝文家,說:“劉局長,我是華彬。孫天主這調動,望你們儘快辦一下。他比較忙的。”劉朝文答應。華彬又掛了組織部長家,請組織部長幫忙催一下。又掛縣委副書記、副縣長。後乾脆連縣長、縣委書記全掛了。天主說:“虧得你幫這一把。否則我就陷在這裡了。”

當晚就在華彬他們那一間吹了一夜。那一羣人是年輕人。華彬也才三十三歲。回首這一年的村建,真是感慨萬分。第二日晨,天主又由汪洋等跟去。劉朝文極不情願地說:“好!好!這是我們縣的光榮嘛!地方窮了!我們建國幾十年,連省委、省政府機關都沒有過一個人,莫說中央機關了。這下好了,實現零的突破了!”因握手,談了幾句。大家謝了他。說天主檔案已拿過人事局去了。三人忙來人事局,局辦公室主任說:“已整好了!小夥子不錯嘛!幹到那地方去了。”天主領了那密封好的檔案袋來。大家謝了出來。又打電話謝了那人事局長。於是一同到蕎麥山。縣委組織部提供的兩輛車。到蕎麥山派出所開了戶口遷移,又到糧管所辦了糧食關係。又到蕎麥山中學還了房子,清點財產,開了工會介紹信。一時華彬又提醒:“你的工資介紹信,履職考覈等等,都要整好。怕他們使你的冤枉!再跑一趟太難跑了。”於是華彬也來學校,張一行哪有不懼他的,都開了。於是到法喇村,拉了幾位同志的行李。天主也到黑樑子,全家正在煮洋芋吃,黑燈瞎火的。天主問怎麼不拉電燈。說外面的電線都被賊偷了。沒有電筒,打了火把,就送天主他們下來。當晚回到蕎麥山。

按華彬的建議,說:“還要個在蕎麥山四年的工作評價的。”於是過來開了。張一行說:“我們敢說沒才能嗎!就是性格倔強點,這是好事!但某些場合也會成壞事!天主你以後要注意啊,凡事要靈活一點,當然你是爬到天上去了,我們望塵莫及!但該說的還是要說!總體我倆第一年的關係,是好得很的。你弟弟落選那事,我也有我的難處,反正一說就知,也不用說了。反正生在這種環境,也無辦法。不跟着領導滾,就只有等死了!反正天主的性格我認得,不會計較這些小事的!心胸也寬闊,不是盡往窄處想那種人,我也就這樣胡說一通吧!”因華彬來,張一行非要倒幾杯酒來喝喝,只好喝。又有些人上來。許世虎、劉英軍、明子發等來了,也就喝,始知樑榕、吳明道等調下縣城去了,吳明道調縣米糧壩中學,樑榕調縣鎮中。

後華彬說還要過去組織大家寫總結,與鄉黨委、鄉政府也還有事相商,先過去。張一行硬留下天主,大家喝了一夜。老師們都來,祝賀天主遠走高飛去了。何運德勸天主:“堂堂中央的人,西裝要買一套,領帶要有一條。再不能這樣穿得還不如我們貧下中教了。”明子發說:“這下該學學修面、搽臉、擦皮鞋了。跟領導就是要學會抱公文包,點頭哈腰。要像縣委辦公室那幾個秘書一樣。也不要這樣不修邊幅、衣着隨便了。”範傳雲說:“孫老師,你怕該申請了調回地委來算了,還可以拉扯我們一下。你爬高很了,我們想請你拉扯也請不着了。”宋家坤說:“書你也不要看了!這下是要學伸手指揮,張口命令了。你讀些書!對我們還沒作用,莫說對你了!”陳興洪說:“我們把你住的宿舍闢成‘孫天主故居’,讓學生來參觀!我們這些老師當講解員,把你那小板凳擺好,說當年孫老師就是如何在這小凳上讀《資治通鑑》,讀《紅樓夢》的。把你那張爛桌子、爛椅子擺好,講你怎樣寫《〈紅樓夢〉評》。再把你那小爐子支好,講你怎樣每頓煮小銻鍋洋芋,皮都忙不及剝就邊吃邊看書,有時火燒不燃怎樣急得要哭這些事情講講。”張一行說:“這樣一提起來,天主在這裡那幾年,生活是清貧、艱苦得很的!這下倒好了!還愁沒山珍吃,沒飛機坐嗎!”許世虎說:“你以後派幾架直升飛機來,把我們這一幫人全調到北京去算了!我們也不敢去當好大的官,還是在那裡辦一所蕎麥山中學,張老師還是當校長,我還是教初中數學,當班主任就行了!”趙玄曄說:“還教什麼書!天主要派我們幹個縣長,哼一聲就行了,我們當了縣長,一個月拉一車核桃、板栗來給你們吃就行了。”許世虎說:“那我們就趕緊作準備。明天就全校老師都寫入黨申請書。張老師這個支部書記放我們一碼,就大家都是黨員,天主更好提拔了。”

晚上天主就與張一行一牀睡了。張說:“你家境也困難。這是瞞不過人的!我聽說還欠了一萬多元的債!你這一年多的工資,有四千多了。反正我們卡着,退還財政局去,我也不會得一分,這幾千元錢你也不會沒有見過的,丟得起的!但你父母可憐。有一天,你爸爸來學校裡,褲子爛了一大個洞,看得見小腿上的肉。大家都說可憐。我也當過農民,認得那生活的艱辛。苦一天苦得着幾文錢?四千元,要夠你爸爸、你媽整整苦兩三年了。你回去掛個電話給劉局長,劉局長一說,我這裡就發了。叫你爸爸來領去。不然不這樣,我不好發的。怕老師們有意見。”天主同意了。

張又說:“不容易啊!你創造這種奇蹟!誰做夢也都想不到的!要好好地幹。”

次日,華彬等離了蕎麥山鄉,到了縣城。天主也又跟着下去。等糧食局換糧食關係。華彬又打電話,劉朝文同意爲天主的擬職考覈幫忙。後天主又到李勱高老師家。則見荒涼多矣。門大開着。不見人,但見屋內凌亂不堪。半日,纔有一個低矮的老人出來。整個身子比前幾年矮了,小了一半。天主大驚,怎麼成了這樣子!忙叫:“李老師。”李老師認了半日,才認出來了。淡淡地說:“坐吧!”屋裡板凳上全是灰,他就拿起來吹。天主忙接過就坐了。李老師說:“你在蕎麥山中學也不常下來?好幾年沒有見你了!”天主說:“我沒在蕎麥山中學了。”因說了情況。李老師說:“要得,這下在首長身邊去,要好好地幹。以後就有出頭之日了。你還來看我,謝慶成這些人,見了我頭一揚就過去了,令我傷心。我再過兩個月就退休了。教書也就教截這點止。真是早知如此,我那時何苦要教好呢?”天主聽之,大爲震撼,沒料他是如此想如此說了。心下涼了半截。又問:“老師有什麼病不?”李老師說:“重風溼呀!嚴重得很,你看我這手腳都是躥的了,牙齒也落光了。”天主問:“老五呢?”李老師說:“姑娘也嫁光了。老五高中畢業。考不起,去貴州當兵去了。你既在中央去了。以後要望你幫幫他了。家裡就是我和你師母在了。”天主也坐不住,剛好李老師要到學校去,李老師說:“要退了的人,也沒哪個看得起。我前年就沒上課了。只是到學校裡去混混。”就與天主告別。天主走了幾步,回頭,見李老師勾着身子爬上山去。心裡悲愴萬分。想:“這就是我的老師,如今什麼都榨乾了,誰也不理他了。”心下悲哀,又想起自己來,學生畢業了。自己是常牽掛着那些學生。而從沒收到一封學生的信。說絕情,真是徹底的絕情啊!

天主又到區老師家來。區老師正在看電視。一看畢竟是中學老師,還有個破舊的沙發,還有個彩電。都是天主在此讀書時就有的舊物了。比李老師是真在天上。而比那人事局長家,則慘淡如地上了。區老師說:“好。你就是該闖給這夥雜種看看。你調到什麼機關這倒無所謂,重要的是你的價值,這下展現出來了。一顆夜明珠,塞在馬糞坑裡是永遠發不了光的。你看看你塞在米糧壩這幾年!光沒發成,人差點也被這夥雜種給淘汰了。在這米糧壩,達爾文的進化論是倒過來的。庸人勝、天才汰。這是一種淘汰精英、養育庸人的環境。我是老了,馬上再是半年就退休了。不然老子就去北京、上海闖一番,免得在這裡成天越幹越窩囊。”因扼腕說:“老嘍!不中用了。心有餘而力不足!區沙考到南京去了,區梅在昆明。兩個都是大學本科,區沙是重點。我打發他們走時我就說:‘你們這一去,就不要回來了。我贈你一首李商隱的詩《題漢祖廟》:‘乘運應須宅八荒,男兒安在戀池隍。君王自起新豐日,項羽何曾在故鄉!’我十幾年前恢復工作,就存了一半的錢的。他姐弟考取,一朝而盡。我也高興。現在我也窮得無法啦!寫了個申請去貸款。又要有抵押的,我有什麼抵押!我說我只有這把老骨頭可抵押了。或者就是這城裡有十幾個局長是我的學生,就用這幫局長做抵押!教了一生的書,教得可憐呀!縣上這夥爛賊,他們當局長,當主任,誰記得我教過他們!都是三過家門而不入。你師母有氣,我說:‘你就是小市民無見識!他們才叫大丈夫呢!《增廣賢文》上還有:“結交須勝己,遜己不如無”。我既勝不過他們,有何可怨的。說一千道一萬怪我自己。’像劉朝文,當年老子還助學金評給他,身上的衣服脫給他穿。當年不把這書教好,難道過不得?這叫養虎遺患,虎大傷身。自搬石頭自打腳。我一天無法,又想寫字,又沒硯臺,只好拿這罐頭瓶來裝墨。買不起宣紙,我就只有去找些舊報紙來寫,過過癮。你來看。”就起身抱了一抱舊報紙出來,說:“這是你的詩。‘古今無人展全謀,凱撒贏政皆諸侯。天下尚未歸一統,竟何擾擾說春秋!’這是‘豪情寄寓征戰中,人生自古一帆風。不從星際稱吳楚,也須人間作霸王。’這是‘劉恆鼎盡漢家業,總輸劉邦歌大風。千古豪情稱圖畫,皆在風起雲飛揚。’這是‘魏武煮酒青梅時,漢高赴宴鴻門日。天下英雄勤珍愛,盡在高峰鬥險時。’你這些詩,我一看着,激動萬分。鋪上報紙就寫。寫一遍,覺得還不好,又寫。我就每日書你的詩而娛了。哪年有了宣紙,我才把它好好地寫下來,贈給你。”

隨後他又說:“去了以後,好好地幹。你要明白,這全縣幾十萬人,都在嫉妒你!誰都在寄望你一失足,倒了下來,才稱心如意!所以你更要明白你的處境!或有一點,你要跟這夥人鬥,就得好好學習這夥人的長處。這些雜種心腸剛猛,不擇手段。日日忙的爭權奪利,哪管人民死活!爲富者不仁,爲仁者不富。政壇上也是這樣。當官者不爲民,爲民者難當官!我聽你要拉款來修你那家鄉的學校,就知你鬥不過這一夥人。存心爲民的,都是幹不成事的。因爲你有慈悲心腸,別人沒有,所以羣衆的事,你少管了,顧你自己吧!”

天主回來,到教育局,遇見史元洪。史正在劉朝文處等劉來簽字,要從則補中學調縣政府辦,談起來,說:“龐紹周老師聽說你調了。前天在這裡,我們全都找你,找不到,龐老師說他教一輩子的書,值得了。回去了。可惜不得見了。”因與天主談起,晏明星在水泥廠,丈夫是個體戶,開個汽車,說:“可惜了。我們班當時最有前途的還是她呢!”又說劉振剛。在縣人事局。其餘都在則補衛生所、學校等。史說:“我與劉振剛約好了。到明年想辦法把龐老師調進縣城來。龐老師小姑娘已在這裡讀高中了。”天主說:“只有靠你們二位了。我只能從心底感激你們了。”

天主又去看在米糧壩中學的秦光朝老師。他在這些老師中,算過得稍好的一個。買了摩托。聽天主來了,大喜。買了酒、肉來,叫了幾個人來。談起時止不住對當官的慾望。說這下好了。天主以後可以幫他謀個科、局長當了。天主一聽俗了。談談也就散了。

各樣整好。華彬他們也要走了,大家辭別。天主沒了錢,買了車票,又回家。孫平玉就忙出去借錢。孫江成來,聽天主沒路費了,說:“爺爺支持你。”就送天主一棵柏楊樹。第二日賣得八百元。天主即將走了。見爺爺已老了,咳得厲害。富春極愛讀書,日日翻天主的書讀。但富春一去問羅正萬。羅就說:“自己看。”她回來說:“羅老師可能是想大哥讀成器了。怕我也讀出來,就不教我。”天主看看,異常可憐。在班上是第一名,而語文只六十分,數學只四十分,鞋也爛了。富文回來,一下子暴長成了個大人,要有天主高了。吳明獻遇上,說:“小夥子,這下就是北京人了,再不是我們法喇人了。”曹大姑看見,說:“富貴也有老像,額上有皺紋了。”一言說得孫平玉、陳福英憮然悲哀不已,說:“都是這個家庭磨的,把他磨成這樣了。”孫江成、孫平玉都勸天主留心婚事了。天主點頭而已。

同車的有趙國旺、姜黑牛等一大批法喇人,大家談笑。到了昆明忙來看富民、富華。富民在涼停打工,悽悽惶惶的。富華又畫起廣告來。拿了幾張發表了他的作品的報紙給天主看,一是《我的憤怒之聲》,一是《我的故事》。《我的憤怒之聲》:

米糧壩是國家級特困縣,蕎麥山是米糧壩縣的特困鄉,法喇村是蕎麥山鄉的特困村。我出生在那海拔近三千米的貧窮之區,窮是不言而喻的。

家庭的貧寒,穿着也就破爛;再加小時上山打柴割草,手上被刀割去了一塊肉,臉上也因跌倒而有疤痕。人們嫌我醜,我並不在意。我喜歡向自己的命運挑戰、向人生挑戰。經過艱苦的努力,我考取了省紡織工業學校。我從家鄉那貧窮的小山村走出來了。

我到校報了名,被安排在七號男生宿舍。五號宿舍的好事者就問班長新來的是哪位,班長說:“七號宿舍長得最醜的那個。”一行人擁來看了我的臉和衣服,回去就一陣鬨笑。這我也不在意的。自己本來就醜嘛,因爲沒有換洗的衣服,身上的衣服是很髒嘛。我沒有時間理論這些事。我很看不起這些有空就管閒事的閒人。

可是事情卻沒有完。“好心”的同學來提醒我了:因爲你的醜,在教室、在宿舍裡都大煞風景。言下之意是要我想辦法。

我怎麼想辦法呢?家裡因供我讀書已欠了上萬元的賬,我還能忍心再去催逼我那靠種蔓菁、洋芋來維持生活的父母寄錢來給我買高檔的西服、吹頭粉臉嗎?

家裡數月寄不來一分錢了。爲了生存,我只好去畫廣告、去賣點苦力,這是免不了要弄髒衣服的。我更醜了,更成了同學們吹牛談天的對象。衣着如何襤褸、言行如何粗疏、思想如何的好慷慨和激動、長得如何的醜、家裡是如何的貧窮、氣質上如何永遠是一個農民是個鄉巴佬……聽來聽去聽怕了,走路時我成了賊一樣,時常蹩着腳走,這些毒言惡語是時常剜着人的心的。

前幾天我用自己畫廣告掙來的錢買了一雙鞋、一條褲子、一件衣服。我竟然不醜了。這些同學擁來看見,在牆角屋後又紛紛耳語:“孫富華換毛了……”

流言是可以殺死人的。歷史上不少弱者在流言前倒下了。但我是強者,不可能因這兩句話就倒下。但心裡會發抖、抖得厲害……

評論我的人,你們靠家庭而西裝革履,而吃喝玩樂;我因家庭而貧窮艱辛,而對你們的評論無可奈何——你們有資格評論我嗎?

一年多過去了,你們越來越庸俗,越來越無能。我雖說也沒學到些什麼,但我總認爲比你們學到的多,通過奮鬥改變的比你們的多。

我堅信,我比你們強,要強有力得多。

十年後,我們再來比比吧。

《我的故事》:

我家在米糧壩縣蕎麥山鄉法喇村。那裡海拔三千餘米,僅出產洋芋、蕎子、麥子,是特困縣的特困鄉的特困村。家裡因供我讀書欠下一萬餘元的債。父母被數十名債主逼債的情景是相當悲慘的!家裡太貧困了,有時數月寄不來一分。在每封家信或請親朋好友捎給父母的口信中,我都說我有錢,叫他們放心。家裡寄不來錢,我就只有經常捱餓了。

有一次,我僅有四角菜票,打得二兩飯用開水泡着吃了。第二天早飯都沒有吃。到下午時胃直往上翻,清口水直流。我只好把肚子死死地抵在桌上。下午放學,我拖着疲憊的身子從學校走到涼亭時,已全身乏力,腳都拖不動,嘔吐不止。那晚在涼亭打工的親友那裡才找着一頓飯吃。

餓怕了,便去打工。那第一次打工我終身難忘……

我和同鄉卸大米,米是一百八十斤一袋。卸時他們叫我在車上拖包,說怕掙出癆病來。我說只扛一袋試試是啥滋味,他們才同意。

當他們把米袋子扶了壓到我身上時,我全身立即沉悶起來,覺得有什麼東西塞在胸口,呼吸都無法進行。體內掠過一陣沉悶的劇痛,直穿透我的心臟。那一瞬我想,癆病就是這樣掙出來的吧!一個踉蹌,我差點跌倒在地。我忙蹲下身子,躬下腰才站穩。我馱着袋子艱難地往前挪動步子,全身慢慢地變得麻木起來。離倉庫僅十餘步,我卻用了四五分鐘的時間。

我被換到車上與一位老鄉拖包。嚐到扛包的艱難,拖包時我極爲賣力。我們兩人拖一包。開始比較輕鬆,只要把袋子提了立在車門邊就行了。慢慢地,我的汗水開始成串地掉下來,雙手開始變得笨拙。那位老鄉雖已卸了一車,力氣卻很足。相形之下,我深爲自己的身體素質之差感到慚愧。隨後我的手變得麻木起來。那位同鄉也汗流滿面,可手上的勁頭卻絲毫不減。往後,我只能一隻手扯着篷杆,使足力氣猛掙。手因急劇運動由麻木變得火灼般疼痛,神經卻是酸酥的,使不出力來,袋子數次從手中滑落。那位老鄉就獨自一人一包地拖到車門邊。他沒有責備我,那慈祥的臉上完全是一種對家鄉學生的理解。

分工錢時,他們照顧我,我乾的活不及他們的三分之一,他們卻分我十四元,而他們僅得十二元。

我平生第一次明白了打工的艱辛,掙錢的艱難。揣着十四元工錢,我連乘公共車的五角錢都捨不得用,硬是從藝術學院附中走回了學校。

我感激我那些同鄉,他們因爲貧窮纔來昆明出苦力。說實在的,卸一車米根本不需要我,但他們分外照顧我這同鄉學生。他們的心靈是美麗的。比起世上衆多爲富不仁者,他們是世上最好的人。

天主高興地說:“寫得好了。文章就得如此寫。”

忽說陳明賀、陸建琳、陳福全從西雙版納回來了。見了天主,一看陳明賀腳瘸着,天主心上一顫,問,是風溼病發作了?陳明賀聽着外孫調北京了,高興得很。陸建琳說:“富貴,就坐飛機去了,還坐什麼火車。這樣失身份了。”陳明賀說:“還要坐飛機去呀?我以爲走一陣就走到了。富華忙說:“有幾千公里。比這裡去西雙版納還遠得多呢!”次日,陳明賀等回法喇。

天主知尉老師已調到省建一公司來。打電話,沒料在安寧。尉老師知天主來。即打電話叫了在玉溪的壬老師,剛好上昆明來活動要調來昆的祁老師、陳老師。大家在潘長君處見了。各各去了。

天主便即買火車票赴京。一夜又兼一天,走出了雲貴高原的重重關山。第二天到了湖南。一看河山錦繡,天主想不愧湘瀟大地。到婁底天黑了。將到湘潭,車裡放起毛主席頌歌來。天主一直聽着。伸頭望去,也不見什麼。一夜火車過了長沙、武漢。天明時已到武勝關、雞公山。遼闊的大平原如泄而來了。天主想起這十幾天的回鄉之旅,不覺淚下。無限的悲哀涌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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