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快速度,太平公主府”
重玄門外,權策翻身跨上玉逍遙,神色驚惶,啞聲喝令。
花奴和薛用衆人神情一凜,不待開口領命,便轉身上馬,拉開成兩列總隊,向洛水河邊奔馳而去,這個方向比直接向東,橫穿坊市要遠一些,但勝在行人稀疏,奔馬更加利落。
“公爺留步,還請……”
數名宮門守將追了出來,伸長了手臂大聲疾呼,權策在宮中一路狂奔,因他在宮中常來常往,身份非同一般,各宮門守將都沒敢強行留難,但宮奔畢竟是條罪過,還須有個交代,便一路跟着追出來。
可惜,此時的權策,耳朵只是個擺設,他通紅的雙眼中只有前方,揮鞭猛抽馬屁股,沿着花奴和薛用等人開闢出來的通道,旋風一般衝了出去。
“公爺……咳咳……”守將們還要糾纏,面前一陣煙霧飄過,喉中一陣奇癢,雙手捂着脖子,劇烈咳嗽起來,咳得臉紅脖子粗,難以發出聲音。
占星策馬而去,與絕地並轡疾馳,一左一右跟在權策身後,花奴手下的綠衣女侍是宮女出身,薛用帶的乾脆就是折衝府兵,都有官家身份,做這等開路的工作,比他們兩人更合適,越是慌亂之中,越是要警惕意外,護持好權策的安全,更加重要。
沿着洛水向東,橫穿過金門橋,折轉向北進了坊市。
“啪啪……”
“緊急公務,速速讓開”
“統統退避”
……
進入坊市,行人漸多,薛用等人遠遠的便將手中馬鞭揮舞得啪啪作響,口中連連暴喝示警,饒是如此,仍有躲閃不及的行人遭到奔馬衝撞,慘叫之聲此起彼伏,馬蹄之下的挑擔、背囊等物漫天亂飛。
權策一臉麻木,恍若未見,充耳不聞,他雙眼猩紅一片,有幾許溼痕滑過,朦朧不清,只看得到馬頭前面的道路,眼前不停閃過太平公主的音容笑貌,畫面翻卷,如刀光雪亮,在肺腑間寸寸割裂,又如烈火翻覆,滾燙灼心,痛楚入骨,無以復加。
中元節初見,她清冷高傲,冷嘲熱諷。
谷水長廊,她打了他一個巴掌,又在上清觀照料他養傷。
萬象神宮火起,他梟首薛懷義,黜落出宮,入她府中爲家令。
她屢屢刁難,他步步爲營,幾番合謀,幾番交手,卻終是在她的庇護之下,他勢力漸成。
在她遭厄之時,他爲她遮蔽風雨,收拾殘局,卻也順手驅逐了她身邊令人厭惡的張昌宗。
奪儲事起,風雨如磐,她帶他去cān bài了韋陀護法菩薩。
二十生辰,她爲他佈下絲路花雨慶賀。
自那時起,她英氣的眉宇之間剛硬漸弱,柔情漸濃,衣食起居,服侍關愛無微不至,朝中勢力雖仍在她掌中,每逢大事,卻甘居策應,聽他主導。
處置兩京大案,逆倫讕言紛起,她爲表懲戒,在宴席間親手喂他吃了粗劣吃食,他卻因此中毒不起。
她深夜闖宮,大開殺戒,披上一身血腥,只求爲他復仇。
逆倫傳言,與中毒之間,因果何其緊密,似是一場來自血緣的詛咒,也像是一道不可逾越的禁忌之牆。
若非謝瑤環突兀插手,他的性命,在那時,便去了,倘若如此,親手送他最後一程的她,便是獨活,卻不知人世與煉獄能相差幾何?
然而,他醒來了。
她爲他沐浴,洗盡一身劫灰,他給新生的後輩命名爲曉,將一切重置。
魂魄相依,風雨與共,跨過生死劫難,再言姨甥親情,未免欺心。
“啪嗒”
一點晶瑩自權策面上滑落,濺在塵埃中,爲馬蹄踐踏。
“主人,我們到了”絕地凌空飛躍,將權策的馬繮勒住,滿眼不可思議。
自重玄門至太平公主府,不過十餘里路程,權策卻似是在這一路奔行中,將氣血熬幹,面如金紙,形容枯槁。
權策翻身下馬,疾走幾步,又在大門口頓住,紫袍官服的下襬微微顫動,再也邁不動腳步。
“權郎君安好,奴婢伺候您”太平公主府的門房熱情殷勤依舊,吵鬧着上前請安,將權策驚醒過來。
權策定了定神,將他們撥開,甩開大步快走,進門之後,心神更難以安穩,發足狂奔。
“權郎君”香奴一臉憔悴,自寢居中出來,見到疾奔而來的權策,雙眸一亮,屈膝福禮,張開雙手似要阻攔。
權策心急如焚,顧不得她,一把將她推開一邊,直撲入內。
卻又以最快的速度退了出來,滿臉漲紅,指着香奴,語無倫次,“太平不是腹痛麼?爲何?何故?”
香奴輕咬着下脣,只是低着頭,不肯言語。
權策急得團團亂轉,重重一跺腳,又闖進門去,將只披着一襲輕紗,站在浴桶邊的太平公主抱到牀榻上。
“啪……”
太平公主伸手在他背上拍了一記,她的氣色不好,臉頰蒼白,手上也沒有分毫力道,英氣的濃眉時不時緊皺兩下。
權策的心又提了起來,滿面焦慮浮起,急聲問道,“太平,我在宮中聽聞你腹痛如絞,延請御醫,是何緣故?”
太平公主喘了口氣,費力地擡起手,摸了摸他的臉頰,摸到一手汗漬,面上卻露出絢爛笑靨,用呢喃一般的聲音,說道,“殿下,姨母,你,太平,真好”
權策一怔,也才領會過來,這是他對她的四個稱呼,由遠及近,心頭驀地一酸,眼前的女子,天之驕女,蕙質蘭心,心機手腕並不缺乏,但在情之一字面前,卻像任何一個柔弱女子一樣,默默地等待着,等待他懂得,等待他迴應。
權策側靠在牀榻上,將她抱起放在胸前,焦慮未去,“且先告訴我,腹痛是何緣故?”
“噗嗤”一聲,太平公主失笑,白了他一眼,“還不都是怪你”
權策萬般不解,聽她喁喁道來,不由尷尬萬分,卻原來,前日他爲獻殷勤,弄了冰鎮酸梅湯出來,那幾日,偏又是太平公主行經之日,爲了不拂他好意,強行飲下,便落下了病症,腹痛難忍,御醫交代要保暖溫補,偏太平公主最是厭惡燥熱,便在寢居中洗浴,寬衣解帶才畢,權策便闖了進來,看了個正着。
你餵我服毒,我餵你飲冰,真真是了不得的孽緣。
兩人四目相投,相視一笑,太平公主撅起嘴巴,露出小女兒態,在牀榻上擰了擰身子,撫着腹部,“我難受得緊,也爲我唱一個俗曲吧”
這當是她的執念了。
權策自無二話,取來瑤琴,坐在圓凳上,思量片刻,終於開聲。
“斬斷情絲心猶亂,千頭萬緒仍糾纏,拱手讓江山,低眉戀紅顏,禍福輪流轉,是劫還是緣,天機算不盡,交織悲與歡,古今癡男女,誰能過情關……”
他的聲音雖厚,聲調卻搖晃不穩,心中波瀾起伏,個個音節,盡落在追憶之中。
太平公主聽得心旌搖曳,淚落如雨,打溼羅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