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大明宮東門軍營,右羽林衛駐地。
右羽林衛將軍陶陂,引着平恩王、左豹韜衛大將軍李重福,觀瞻全軍演訓。
隊列正中間,面向着校閱臺的,是前軍警蹕駐屯營,佔據了兩位將軍的絕大部分視線。
如此安排,並不是因爲這支警蹕駐屯營有多精銳,事實上,警蹕駐屯營主要職司在於御前站班,警戒哨探,查勘關防,雖說北衙軍紀森嚴,不至於淪落成花架子,但這支隊伍幾乎從不曾徵調參加實戰,因值守時間較長,操練標準不高,演訓頻率也很低,在羽林衛中,一向墊底。
之所以將它擺在顯眼的地方,是因爲,它的營都尉是自左豹韜衛調派來的,是李重福的人。
“平恩王,周都尉練兵老道紮實,號令森嚴,頗得軍心,另外幾位校尉和偏將,有的長於贊畫謀略,有的善於機巧變通,於末將裨益頗多,說起來,都是多虧了平恩王的恩典扶持”陶陂指點着軍陣中的幾個中層將佐,口中都是溢美之詞。
“平恩王苦心栽培,末將坐享其成,心中實在不安得很”
李重福淡然瞟了他一眼,“無妨,只要能派上用場,在哪裡都一樣”
他說得隨意,陶陂卻不敢等閒視之,立刻拍着胸脯道,“平恩王敬請放心,您的人末將絕不敢虧待,該加官的,該升職的,絕不耽擱……”
“要是末將有個怠慢拖延,怕是太孫殿下,也不會輕饒”
李重福露出個淡淡的笑意,“太孫殿下有心,我一直都知道”
他沉吟片刻,轉身走下校閱臺,直言道,“……坊間朝野,多有傳言,說我是太平姑母的傀儡,言行進退,半點不由自主,太孫殿下卻還花力氣來拉攏我,就不擔心引狼入室麼?”
陶陂聞言,面容一肅,“平恩王也是天潢貴胄,龍子鳳孫,誰又甘心真的做誰的傀儡?太孫殿下胸懷博大,不追過往,您二位落地便是兄弟骨肉,還有什麼情分能逾越得過去?”
“太孫殿下如今穩居儲位,佔據正朔法統,只要兄弟齊心,這江山,便只能在孝敬皇帝一支傳承,若是旁落,異日九泉之下,再見先人,復能作何言語?”
李重福苦澀一笑,臉色逐漸蒼白悽愴,“宗族罪人,生不得善終,死不入墳塋,哪裡還有福分,能見到先人?”
他一邊說着,一邊舉步前行,踉踉蹌蹌,踽踽獨行,說不出的蒼涼。
“平恩王,且記得,事在人爲,浪子回頭金不換……”
陶陂沒有跟上去,在後頭扯着嗓子吼了一句,見李重福身子頓了頓,滿意地笑了。
“殿下這回,押對了寶……”
李重福有愧疚之心,有悔恨之意,那面對最後撥亂反正、洗刷污名的機會,他定然不會放棄。
他卻沒想到,李重福的愧疚和悔恨,並不是對過往的反省,而是對自己的蓋棺論定。
興慶宮,內湖。
受到營建琉璃樓的影響,這裡的疏浚,拖延了三個月之久,零敲碎打,見縫插針,每日運一點兒,總算捱到了完工,惡臭的淤泥運走,湖水恢復澄清。
李重俊總算敢帶着客人到這附近散步遊玩,今日的客人,是春坊左庶子閻則先。
“閻左師,有個消息,我一直遲疑,不知是否應當告知於你……”李重俊心事重重。
閻則先神情落寞,“殿下且請直言,臣自問,已經經歷過最大的風雨,也經歷過最大的諷刺了”
風雨,他指的是李旦的立場驟然急轉,像條哈巴狗一樣,向權策舔了上去,讓他這個出面遊說李重俊聯手對抗權策的說客,處境尷尬且險惡。
至於諷刺,莫過於李旦囊中的軍器監令,反倒是經過李重俊之手,運作到了他的頭上。
李重俊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握住閻則先的雙手,“閻左師,據我暗中打探,冬官衙門的慘案,應當就是相王叔所爲,信陽王也有參與,就是他,將我的忠臣溫嶺派去了冬官衙門,試圖禍水東引,構陷於我……”
“換句話說,你書信與他,讓他配合我行事,但那個時候,他就已經與權策沆瀣一氣,勾搭在了一起”
“只是,把你我都矇在鼓裡罷了”
閻則先面如清水,秋老虎肆虐的溽熱時節,倒吸了一大口涼氣,“安國相王殿下身份高貴,影從者如雲,大概忘了還有個棋子,被他安排在了長安,權策的眼皮底下”
“說來也可理解,與權策、鎮國太平公主的浩瀚助力相比,區區一枚棋子,又有哪裡值得在意?”
李重俊感覺到他手心裡的冰冷,心中大喜,雙手一合,將他的雙手捧在了自己手心兒裡,柔情款款,“閻左師,我此時說這種話,有些不合時宜,但您行將前往神都赴任,我若不說,怕就沒有機會再說了,所謂良禽擇木而棲……”
“殿下”閻則先身子抖了抖,開口打斷了他,“不必多言,以臣如此尷尬情形,即便赤膽忠心,也未必會蒙安國相王殿下收留信任,何況,我並不是愚忠之人……”
“軍器監令之職,是殿下的恩典,臣無功受祿,自當應當酬恩”
閻則先喉結微動,艱難吐字,抱拳躬身,“只要臣官位一日不改,便一日爲殿下效勞”
李重俊趕忙將他扶起,臉上的笑意忍不住綻開,將閻則先的手抓得更緊,還不時揉上兩下,“閻左師言重了,言重了,您也不必勉強,莫要動聲色,只要把好軍器監關口,若能與相王叔的人,有所聯絡,自是最好”
“殿下安心,臣心中有數”閻則先給出了個很有把握的回覆。
他之所以有把握,當然與他這虛假的前李旦黨羽的身份無關。
而是因爲他自始至終都是權策的人馬,在長安,他聽狄光遠調派,回到神都,自然要回到武崇敏麾下,以李旦目前呵權策卵子的狀態,他要與李旦的人有所接觸,麻痹李重俊,不要太容易。
“殿下,魏王殿下來了”
有內侍通傳,焰火軍將軍、魏王武延基來拜。
“殿下且忙着,臣告退”閻則先早就忍不住澎湃的嘔吐感,趁勢告辭。
長安以東,灞河與輞川匯流之處,有一座江心小島,島上有一座別業莊園。
這座小島,連同莊園,都是李旦贈送的,可遙望正在夯地基的琉璃樓工地。
權策帶着義陽公主府全家,一起到小島上消暑納涼。
他抱着兩歲大的女兒,登上最高處的閣樓,極目遠眺。
八水繞長安,八百里秦川沃野,盛景盡收眼中。
他的手中,握着徐慧的密信,武后吩咐她,暗中爲李旦選妃。
經了武崇敏在神都的教訓,她也像曾經的姚佾一樣,被磨平了自作主張的小心思。
他的身後,跟着易釵而弁的謝瑤環和玉奴,她們遠離數月,爲權策在北部軍中佈局,昨日纔到神都,馬不停蹄,回到他身邊,稟報自己的功績,也慰藉刺骨相思。
“哈哈哈”權策矯首昂視,大笑不停。
“啪,父親……”
權徽嚇了一跳,很是不滿,嫩嫩的小手一揮,吧唧一巴掌,打在了志得意滿的權相爺臉上。
謝瑤環和玉奴掩口而笑。
湛藍天際,晴空一鶴,在亂雲飛渡中穿行,騰躍雲霄,乾坤自此不同。
風輕雲淡之中,佈局落子,不動聲色之間,塵埃落定。
是爲弈者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