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秋官衙門。
秋官侍郎張昌期清早便來點卯當值,下馬之後,撩着官袍,一路小跑到簽押房,身後跟着老書生,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作爲一個有強力靠山的朝官,他並不勤勉,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只是等閒事。
張易之到了神都之後,打着奉旨查案的旗號,壓制朝中權貴,橫行霸道,儼然成了神都霸主座山雕,張昌期的心氣自然也是水漲船高。
奈何,他頭上有秋官尚書黃選,權策的人,同僚是秋官侍郎張昉,安樂公主李裹兒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燈,並不是他能欺壓的。
而他自己,也是胸無點墨的無能之輩,無法在政務大事上頭有所建樹,發出聲音,每日裡只是在自己權責範圍內,搞些小動作,謀取私利,要麼便在衙門裡頭擺架子抖威風。
時日久了,難免膩歪,索性不再到衙門裡公幹,專門在府中接待請託行賄之人,衙門裡有需要他審閱辦理的,全都交給西席師爺dài bàn,連簽字署名也假手他人。
秋官衙門一度出現個奇景,穿着褐色衣衫的瘦弱老叟,到秋官侍郎簽押房,辦理公務,簽字畫押,參與堂上官合議,衙門裡張昌期的屬官見怪不怪,四品、五品的郎官,倒要向個白丁請示公務,成爲朝野一時笑談。
舒坦日子沒有過太久,神都風向驟然大變,太平公主親自出馬,處處與張易之爲難,有人提領帶頭,下頭的牛鬼蛇神,便全都冒了出來。
說起來,神都苦張易之久矣,上至朝官,下至庶民,無不有冤孽苦楚在他身上,一時間,彈劾的奏疏、狀告的訟狀如同雪片一般飛入朝堂和官府。
太平公主親自上門敦請,狄仁傑那老倌兒也不稱病了,出府視事,幹起了理刑治獄的老本行,逐一覈實奏疏,將坐實罪名的張易之黨羽依律拿捕,短短一天半的功夫,已有數十人打入秋官衙門大牢。
洛陽府尹蕭至忠則開衙斷案,查問百姓冤屈,洛陽府司馬崔澄,屢次三番打上奉宸府,抓捕在神都犯下重案的奉宸府武士。
左武侯衛和金吾衛也似得了指令,巡查街坊,但凡遇到奉宸府武士與百姓商家爭執,不問情由,一律拘捕奉宸府武士。
一時間,太平公主成了神都百姓供奉的萬家生佛,張易之和他的黨羽,連同奉宸府武士,都成了過街老鼠,狼狽不堪,名聲頂風臭三裡。
張昌期的好日子到了頭,成了秋官衙門最勤勉的朝官,點卯比誰都早,下值比誰都晚,大獄提審用刑,判案文牘流轉,都要細細過問,生恐有人趁他不注意,將張易之黨羽給陷害了去。
然而,他這般勤勉,效用卻仍是有限,該拿捕的拿捕,該判刑的判刑,張昉刑訊,黃選裁斷,兩人分工合作,將張昌期排除在外。
黃選用了重典,梟首腰斬死命的多,鞭笞杖責肉刑也不少,流放徒刑這等輕省的責罰,幾乎從未出現。
絲毫沒有因爲張侍郎突然浪子回頭,而手下留情,只是多了個見證人罷了。
“好端端的,作何招惹安樂公主?畢竟是皇族嫡支,鳳子龍孫,一扯一大串,哪裡敵得過?真真是豬油蒙了心”
張昌期跑得肥肉亂抖,額頭冒煙,口中唸唸有詞,怨氣深重,昨日黃昏,他可是親眼目送了一起喝花酒的同黨中人在重玄門腰斬棄市,徹夜難眠。
“來呀,將今日要處置的卷宗拿來”
怨氣歸怨氣,差事還是要做好,張昌期茶水都沒有喝一口,便吆喝屬下差役,倒是有了那麼點兒法司堂上官的架勢。
只不過,差役曉得,自己伺候的官人,只不過是一坨驢糞蛋,表面光,裡頭一包糠,看卷宗是看卷宗,處置二字,卻與他半文錢的干係都無。
“磨磨蹭蹭在作甚?誤了本官大事,仔細你的官皮”張昌期等了一會兒,便不耐煩了,厲聲喝罵。
那差役趕忙哈了哈腰,將卷宗奉上,“官人且忙着,小的去備辦早膳”
說完,便一溜煙兒逃出了簽押房。
“哼,好個勢利眼的狗奴才,早晚有你的好瞧”張昌期正是心思敏感的時候,見狀自然以爲這差役生了二心,惡狠狠啐了一口。
卷宗不多,那老書生扼要念來,張昌期一邊聽,心裡一邊估摸,有了這幾日的經驗,以往枯燥無比,總記不住的量刑之事,反倒是走了心,這些案子,即便是從重,也不會有人被處死,微微鬆了口氣。
“呃……”唸到最後一份,老書生停頓了下來,用眼睛瞟了他一眼,“這卷宗,許是空穴來風……”
“休得羅唣,據實道來”張昌期哪有閒心聽他囉嗦。
“平恩王府內院管事聯名揭發,說是,說是您與夫人大肆貪瀆索賄,私藏貢品,大批贓物轉移藏匿在平恩王府中”
老書生說完,便埋着頭,努力做個隱形人。
“誰?平恩王府?王八羔子的,老子早瞧着這混賬有反骨,偏夫人一味相信他……”張昌期驚懼交加,勃然大怒,吼着吼着聲音漸漸壓低,臉頰上泛起了耀眼的綠色。
春闈舞弊案的爭鬥中,曾發生過李重福中了chūn yào,姦污岳母的醜事,當時只當是安樂公主的手段,眼下看來,莫非另有乾坤?
張昌期呆滯下來,他家的夫人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一身好肉,綽約bái nèn,平素他都是愛不釋手的,李重福對她興起邪念,並不突兀。
“哐當……”
簽押房大門被撞開,張昌期才猛然回過神。
卻不知已經過去了多久,那老書生也不見了蹤影。
“張侍郎,你的案子發了,狄相有令,將你看押起來,同在一衙,倒是便給”來人是侍郎張昉,“張侍郎,請移步吧”
張昌期愣怔許久,啞聲問道,“我家夫人何在?”
“你有個好女婿,尊夫人被接進了左豹韜衛軍中,平恩王送陵發喪在外,軍中不便拿捕,但在平恩王府中開掘起獲貢品和違禁之物,鐵證如山,左豹韜衛也護不了她多久”
“好女婿,好女婿啊,嗚嗚嗚……”張昌期神色變幻,最擔心的事情,似是坐實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掩面大哭。
太平公主府。
宗正寺卿趙祥前來問安請命,一臉尷尬爲難。
他的對面,站着氣鼓鼓的影奴。
太平公主款步走來,滿面笑意盈盈,以往耍弄膩了的,偶爾再上上手,頗爲愉快。
“你們兩人,何事爭拗?”
影奴搶着說,牙尖嘴利,“太平殿下,奴奴每日到了飯時,去給公主送餐,前幾日還無事,今日趙寺卿無故阻攔,不知居心何在?”
“殿下容稟,臣本也無意爲難,只是河間王過問,嚴詞訓誡,聲稱此舉不合法理,臣不得不小心行事”趙祥是武后的孤臣,這代表他簡在帝心,也代表他必須走中間路線,不能偏袒任何一方。
“唔?”太平公主促狹地眨了眨杏眼,“宗正寺獄中飲食可有保障?”
“有倒是有,只不過,多是粗糧”趙祥苦笑應答。
“甚好,便給裹兒吃粗糧”太平公主強忍笑意,用眼神制止影奴,“裹兒要是問起,就說是大郎的吩咐”
“呃,是”峰迴路轉,趙祥卻一頭霧水,好在事情過去了,微微鬆口氣。。
“河間王勇於任事,本宮卻是小瞧了”太平公主幽幽地道。
趙祥頭皮一緊。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