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燕小四牽着馬途徑永寧坊門口,看見坊門處車進車出,或有人縱馬結伴來回,好不熱鬧,好像坊中正在舉行一場集會似的。
李嗣業頓感好奇,靠近坊門詢問一名從坊中走出的路人:“敢問尊駕,這坊中何以如此熱鬧?”
路人倒是也有八卦心態,挽起袖子說道:“你說這個啊,這不是那磧西節度使蓋中丞在府中設宴款待酒友嗎?蓋中丞賺得大功,成功擊破突騎施黑姓,獲河西隴右兩鎮節度使,又得了陛下花萼樓賜宴,這等殊榮一般人豈能望其項背?所以蓋中丞在府中大擺流水宴,請朝中官員前來做客,就連左相牛仙客,右相李林甫都前來討了兩口酒水。”
“這已經是流水席第七日了,蓋中丞可真算豪爽。”
李嗣業牽着馬往坊門內望去。隱約可見蓋府附近迎來送往的熱鬧氣氛,他咂吧着嘴說道:“蓋嘉運飄了。”
燕小四聽得新奇,向他問道:“校尉,這飄是什麼意思?”
“哦,就是青雲直上的意思,飛得太高,已經到達人生巔峰。”
燕小四懵懂地點了點頭,真摯地對着他說:“校尉,你將來也會飄的。”
李嗣業嘿然一笑:“沒錯,遇上人生巔峰都會飄,就看心裡是否有根弦把自己拉住。”
“校尉,你說的那是風箏吧。”
“哈,你倒是會聯想。”
兩人來到平康坊門外,翻身下馬牽着往裡走。此時已是日跌時分,這座長安城中的不夜城開始有了復甦跡象,販夫走卒,下里巴人前往北曲,風流才子達官貴人前往中曲、南曲。燕小四擡頭四處張望,知道這纔是傳說中長安城的煙花之地,多少男人夢中的港灣。那些曲折拐彎的樓閣之上,或許有一道紗裙掠影而過,或是有模糊側顏在窗口捧書誦讀。
“別光看人,要看路。”李嗣業提醒道。
燕小四憨憨地笑笑,擡手扶了扶襆頭,似乎在爲自己形貌不佳而自慚形穢。
“這些女子,即使你有錢,也是難以見一面的。她們這些別館中的頭牌,被稱之爲都知,無論音律詩詞都是頂尖者,若想引她們接見,須得作的一首好詩才行。你有這個能耐嗎?若是沒有,就不要癡心妄想了。”
李嗣業不遺餘力地對這小子進行打擊,等到了交叉路口,燕小四還在亂花漸欲迷眼中,李嗣業伸手拽着他的肩膀,將他拖進了一條僻靜曲巷,來到了安西府的留後院門外。
李嗣業上前去敲門,推開的是一名頭戴抹額的兵丁,認出這是跟着他們來安西的李校尉,連忙叉手將他迎了進來。
“李校尉忙完自個兒的事了嗎?沒想到來的這麼快?夫蒙將軍派人尋你去了,沒有碰上?”
兵卒絮叨着把他引入留後院的後堂,途中左右張望,發現這宅子佈置非常漂亮。有廊臺涼亭,也有水塘,只是這水塘無人打理,裡面生滿了蘆葦杆,荷花卻一株不見。
等到了後堂前,夫蒙靈察已經從堂中迎了出來,李嗣業連忙叉手拜見:“嗣業姍姍來遲,還請將軍見諒。”
“你也真能沉得住氣,事關功遷升賞,竟拖到今天才來。難不成你真不關心自己的前途?”
李嗣業笑着賠禮道:“並非是不關心,只是家中有一攤子事情,忙得不可開交。功賞這種事情,擱在那裡不會跑,強求也求不來,只不過當做平常心罷了。”
夫蒙拍着他肩膀哈哈乾笑了一聲,說道:“你把功賞淡而視之,讓我們這些老將情何以堪。”
夫蒙靈察突然斂眉肅色,從袖中取出黃紙卷軸,橫舉在手中喊道:
“李嗣業聽旨!”
這彎拐的猝不及防,他連忙俯身稽首。
“門下!敇旨賞蕩平突騎施黃姓磧西功勳臣下……”前面噼裡啪啦講了一大堆,都跟他沒有什麼關係,除去蓋嘉運做了河西隴右節度使外,夫蒙靈察爲左武衛大將軍,安西副都護,四鎮都知兵馬使。夫蒙靈察做到了這個職位,就與節度使只差一線了,也許欠缺的只是打通關係活動而已。
“昭武校尉李嗣業智勇謹備,以五十士潛取敵城,以代三軍之功,封賞爲中郎將,任龜茲跳蕩營押官暨戰鋒隊參軍。”
李嗣業心中略感欣喜,手底下管的人越來越多了。押官可執掌三個團五百兵卒,以六花陣作戰時,方陣中的跳蕩兵種都由他來管。戰鋒隊也不是隊的編制,而是鼎鼎大名的以陌刀來推進的一字牆形陣。
夫蒙靈察收起敇旨,將他從地上扶起撫慰道:“恭喜李將軍,今後你就要被稱呼爲將軍了,你我作爲同僚,應當共勉之。”
“豈敢,”李嗣業壓制住興奮的心情,叉手說道:“卑職當唯都護馬首是瞻,希望夫蒙都護能夠更進一步,得聖人授節度使旌節。”
夫蒙心思被李嗣業提及,心中也十分高興,伸手攬着他的肩膀道:“嗣業,來,陪我在這院子中走走,這兩日可把我給悶壞了。來的時候你是途經永寧坊了吧,可曾看到蓋中丞府邸的排場?”
李嗣業叉手道:“剛剛是路過,在坊門口看了一下,車如流水,馬如游龍,確實氣派。”
“豈止是氣派,連日宴請同僚,朝中大員皆去捧場,每日宴飲花費耗資酒水之巨,參軍戲伶人,平康坊名妓,康居胡旋女走馬燈似的輪番上場。”夫蒙靈察揮舞着手臂,形容得極其誇張,李嗣業不知道他所說是褒是貶,也不好隨便應答。
“居得如此大功,宴飲慶賀是應該的,但這般大肆排場,確實是過了,蓋中丞水滿自溢,不講他也罷。”
李嗣業咂摸夫蒙靈察的話語,怎麼有點兒興災樂禍的意思?他能從安西軍中脫穎而出,以疏勒鎮鎮使的職官擔當討伐突騎施另一支主力的總管,與蓋嘉運的提攜脫不開關係,如今能官拜安西副大都護,還不是因爲屁股坐對了板凳?如今蓋嘉運意滿志得,貪圖享樂,他就算不去勸諫,也不該顯得這樣涼薄吧。
“對了,你來的時候可曾留意過李相府邸,那裡是否有訪客等待?”
他把這點兒想法隱藏下去,點頭回答道:“來的時候略微看了一下,好像有兩三人在等待,將軍可是……”
夫蒙靈察笑着擺了擺手:“無事,某隻是隨便問問。”
兩人來到院子一側的望臺上,站在上面探起頭,能看到外面平康坊中的情形,行人遊走匆匆,有歌妓在雅閣中引頸高歌,聲調淡而沙啞,有點兒像放慢了速度的電音。
“這平康坊市井喧鬧之地,留後院設在這裡方便人情來往,也有鬧中取靜之意。”
李嗣業迎合地點了點頭:“確實是,這平康坊中確實適合人情往來。”
這事兒李嗣業明白,這不就是唐朝版酒吧夜店KTV一條街嗎,大老闆們喜歡到夜店包房裡談生意,還要有美貌黑絲女郎陪酒,其實唐人早就開始這麼幹了。
夫蒙靈察又道:“右相長居此地,門外就是酒香四溢,三千紅塵,看似閱盡繁華,羨煞旁人,或許頗有深意。”
李嗣業悄然掰起兩根指頭,這是第二次提到右相府了,他這是在暗示自己,還是在暗示我?
他試探性地叉手說道:“李相擔任中書令,總攬全局,權勢可比當年的姚崇宋璟,如今還遙領着安西大都護的職位吧。如今將軍距離節度四鎮只差一線距離,不妨早些登門拜訪以求個心安,至少應當先在右相心中佔個位置,以期他日升遷順理成章。”
夫蒙靈察雙手交疊置於腹部,挺着肚子點頭說道:“嗣業所言,正是某心中所想。眼下雖是最好時機,只是我準備不足,不知道李相所喜所好,應該如何準備禮物。而且我家眷產業俱在安西,長安不過留一間空宅而已……時機好像又不太合適,此事,等回到安西再說吧。”
李嗣業心中嘀咕,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他在敲我的竹槓?
他怎麼知道我在長安有錢?所以才頻頻暗示我,想讓我替他籌措禮物?或者他只是有感而發,並沒有這個意思?萬一他真有這個意思,倒顯得我不地道了。不管他有沒有這個意思,能把話給說到這個份兒上,我且不能再裝糊塗。
錢這種東西,本來就是工具,不能太過吝惜。況且他在安西擔任蔥嶺守捉時,曾經和都護府做過一筆棉襖棉被的生意,安西將領中不少人眼紅,是應該散一散財。更何況夫蒙靈察必會擔任安西節度使,將來在他的麾下做官,這筆投資穩賺不虧。
想到這裡,李嗣業立刻轉身叉手說道:“聽平康坊中人流傳所說,右相併無什麼特殊的愛好。只不過右相家中的排污水道中每日都有珍饈美饌殘渣流出,引得許多乞兒到水道中撈取,帶回河道中清洗後用以果腹。”
夫蒙靈察對這段傳言非常不喜,皺起眉頭問道:“這又能說明什麼?”
“這說明右相對於美食一道,還是頗爲追求的,或許可以從這方面下功夫。”
夫蒙捋須問:“你的意思是……?”
“不如送天竺胡椒。”
夫蒙靈察面帶驚訝,又捋須搖了搖頭:“胡椒何其貴!價比黃金,送得少了人家只會嫌你寒磣,若是送多,這可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送他一斗,何如?”
夫蒙靈察瞪大了眼睛:“一斗胡椒長安價四五十萬錢,某哪兒有這麼多錢送他去。”
就憑這個吃驚的表情,足以說明這位夫蒙將軍還算是個清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