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業緩慢退出了李枚兒的房間,剛準備轉身下樓去,聽到頭頂傳來輕吟的歌聲,凝住腳步聽了片刻,十二孃的聲調沙啞孤單很是折磨人。
準備離去的他糾結地轉身,走到牆角沿着木梯爬上去,推開頂部的防雨木蓋,探出半個身來。
十二孃背朝着他騎在圓頂石柱上,鬆散的百褶裙蓋住了尖頂,像是給屋頂戴了頂白帽。
他對十二孃喊道:“爬那麼高幹啥,快下來吧!”
十二孃拆散了髮髻,長髮在肩頭隨着夏風飄蕩,她回過頭來擡手摘掉臉上迷亂的秀髮,大聲說道:“上面涼快,也看得遠,我能看見長安太真觀的師父。”
李嗣業剎那間失神,此時的十二孃有林青霞東方不敗的味道,女人的嫵媚和豪放就這樣絲毫不違和地聚集在了一起。對,她身邊有兩把劍,也算是半個江湖人士了。
她回頭道“李郎,你也上來吧。”
李嗣業琢磨了一下,屋頂的圓拱頂部總共就那麼大一根石柱,僅僅能容得下一人,他若上去,如何與十二孃共處,難道要她坐在自己身上。
他又摸了一下屋頂,雖然是用白土夯制而成,但是非常堅實也非常光滑,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掉下去。
“你還是下來吧,我讓吳娘子做了晚餐,今晚在家中好好聚一頓,我明天就要去白馬河畔的營地去上任了。”
十二孃很聽話地點了點頭,她環坐在石柱上轉過身,先將兩條長腿給探了下來,寬敞的中衣下裳纏着綁腿,裙子在風中忽扇忽扇地鼓盪,不可能看到什麼裙底風光。李嗣業本想讓她自己跳下來,但她臉上驚嚇得花容失色,只好伸出雙手去托住她的雙腳,真不知道她剛剛是怎麼爬上去的。
“你慢慢鬆手,我慢慢把你放下來。”
李嗣業雙手託着她的腳緩緩放蹲下,十二孃低頭用秀眉看着他,然後緩軟軟地靠到他懷裡。衣裙是撲鼻的馨香,她的臉上有略微嬌羞的緋色。
他咳嗽出聲將十二孃扶正,讓她先從梯子上爬下去,她卻嘴角含笑轉身靈巧地跳進了樓中,身體輕盈得像只貓。
他也許是忘了,十二孃是練劍舞的女子,身體輕靈而且有過系統的練習,能爬那麼高的地方,怎麼會害怕?這算是女子頗具心機的小把戲嗎?爲了吃他的豆腐這麼努力嗎?
夜間起風了,刺柳樹發出沙沙的聲響。李嗣業命下人將院子裡的胡牀、案几和羊氈全擡到了屋裡,關上房門。他鬆動牆上的滑輪,降下銅吊燈,點燃了燈芯,昏黃的光線照亮了正堂。
吳大娘裹着皮圍裙從側屋中走進來,低了低身子說道:“請阿郎和兩位娘子用餐。”
李嗣業笑了笑,吳大娘就喜歡這種正式的調調。她曾經是豪門大家的女婢,年老色衰被趕走後,仍然念念不忘主人家那些神聖而莊嚴的規矩。現在的李嗣業家雖然不算豪門大戶,但正在邁步走向豪門大戶的道路上,她那些記在心裡的規矩總算是派上了用場。
“好,那就用餐。”
陳娘子站在偏廳門口,用滄桑的嗓音喊了一聲:“上菜!”
四名女婢側門而入,手中端着木盤,盤中用粗瓷大盆盛着菜品,一盆羊肉,一盆烤羊腿,一盆面片湯,一盆胡麻餅。她們依次來到堂中央的四足案几前,把托盤放下,然後用麻布墊着把菜依次端出來。
“請主人入席。”
李嗣業早就等不及了,走過去坐下,十二孃也款款坐到了他的對面。
他招手問吳娘子:“枚兒呢?在樓上幹嘛呢,快叫他下來。”
吳娘子立刻指派一名婢女上樓去叫,隨即又面容冷酷地對別的婢女嚴辭相向:“都幹瞪着眼乾嘛呢,還不趕緊給阿郎和、客人十二娘子盛湯。”
李十二孃喉嚨中輕哼了一聲,很明顯對吳娘子稱呼她爲客人不滿意,李嗣業只好偏偏頭,假裝沒有看見。
兩名粟特女子上前來,抱着小碗用湯勺盛湯,接着用刀子在羊腿上片肉,分別送在兩人面前。李枚兒總算姍姍來遲,來到案几前先叫了一聲阿兄,然後又笑眯眯叫了聲十二孃。
李嗣業提起筷著說道:“我肚子早就餓咕咕叫了,趕緊抄傢伙整吧。”
吳娘子抽動了一下嘴角,認爲主人的粗鄙話語不適合眼下的場合,但也只能聽之任之。
李十二孃莞爾地望着李嗣業。她幼年時便出入宮廷,與師父常爲做皇家貴胄的座上賓,什麼場面沒有見過,吳娘子這似是而非的用餐禮儀,在她眼裡不過是東施效顰的笑料。
李嗣業回頭看看陪侍在左右的下人,揮揮手說道:“吳娘子,你們也下去用飯吧,我們都有手有腳,不用伺候。”
吳娘子雙手交疊在腰際,儀態端正不苟言笑:“阿郎,大戶人家的規矩是主人用餐之後,下人才能夠用飯,我們就在這裡伺候着,隨時等待主人支使。”
“不必了,我們算什麼大戶人家,趕緊下去吃飯吧。”
“可是阿郎……”
“哎,沒什麼可是的,忙活了一天,都累了,早點兒吃飯,早點兒休息。”
側門門板後面探出瘦小身影,六七歲的粟特小姑娘雙手抓着門扇,深邃的大眼睛盯着四足案上的肉菜湯盆。
“咕咕……”飢餓響聲在胃中折磨。
李嗣業順着聲音看過去,對着這孩子招了招手:“過來。”
孩子終究是怕生,擡頭在伺候的婢女中尋找自己的母親,那婢女機械地搖了搖頭。
李嗣業從瓷盆中抓起一個胡麻餅,朝着孩子走過去,把餅塞到了她手中,牽着她的手走了過來。
飢餓終究戰勝了對主人的恐懼,小姑娘雙手抓着大餅大口大口地嚼了起來。
“看把孩子給餓的,”李嗣業擡頭對吳娘子說道:“快點拿幾個碗來,把湯餅、羊肉、還有羊腿都盛一些,給孩子帶下去吃。”
吳娘子撇了撇嘴,她本想說這不合規矩,但阿郎的話卻是不容置疑的,只好對幾名婢女頷首。婢女們端着碗上來盛湯盛肉,李枚兒蹭到李嗣業身邊摸摸小女的頭,又用筷子夾着肉片相喂。十二孃始終含情脈脈看着李嗣業,不僅僅發現了他的器宇不凡,還發現了他的寬容、大善。案几前紛紛亂亂卻又溫馨。吳娘子絕望地發現,他所堅持的大戶人家的規矩,在這個家裡連一刻都維持不下去。
“吳娘子,快帶他們下去用飯吧。”
她恭謹地低身應答道:“喏,阿郎。”
她剛要轉身離去,李嗣業在身後又開口道:“呃,對了,有一句話不得不說,我雖然只是四品的官俸,但家裡的下人還是能養活得起的,你也別給我剩錢,讓她們吃飽飯穿暖,吃飽飯纔有力氣幹活。你不是想讓這個家裡顯得有規矩嗎,那我就定一條規矩,不苛待下人,就是我們高陵李家的第一條家規,如何?”
吳娘子身子一顫,連忙回頭躬身行禮:“喏。”
幾個粟特婢女也齊齊回過身來,朝着李嗣業撲通跪在了地上,用生澀的中原禮儀叉手,又用生澀的話語說道:“感謝阿郎恩德!”
(ps:感謝遙遠123星空飄紅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