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秦葑在宮城門前對戚無威的夫人許下諾言後，就馬不停蹄地在朝中開展了一系列的掌權措施。
但是遇到許多阻力，他想把百官呈上來的奏摺全由自己審批，可被百官之首丞相給暗地裡攔了下去，呈給他的只是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
他想整頓官僚制度，在文武百官裡清楚那些腐敗的屍餐素位的人，提拔一些有真才實學但被壓在最底層的人，卻被一些朝裡的頑固派上書阻撓。
朝中政事得不到真實信息，又不能大刀闊斧地裁剪官員，秦葑很是頭痛，於是把着手點又放到了商貿上面。
一個國家的商業，是關乎國庫盈虧的重要大事，秦葑想得到確切的朝貢數據以及全國的商貿重要往來資料，卻發現無從下手。
秦齊在暗處，把所有的通道都堵得死死，看上去一切清明，其實秦葑的行動被看不見的牆限制住，他想做的一切，身爲君王想行使的一切責任與義務，都不被容納。
秦葑這時後悔起當太子時的兩袖清風不問朝事來，如今觸手所做的一切，都變得生疏遙遠，更何況無人支援，一切通道被秦齊所切斷
從戰場上回來的將領還來不及和秦葑做確切的交談，就被丞相一紙冊書打發到各地任提屆後的官職，無人能留在都城潭。
秦葑當日所說過的所有的話，在他看來，已經變成了一種諷刺：自己辦不到，也沒人會當真。
時間流逝得越快，那些曾經炙手可熱的話題就越被人羣掩埋，冬日越深，那場秋之戰爭就越發泛上冷意，被冬天的寒冷一層層包裹起來，不再被人們所關注。
永遠是這樣，趁熱打鐵，如果那種溫度逐漸冷下去，想要鑄成的鐵器，也就會折斷，輕而易舉地廢棄掉。
秦齊還是閆潭的最高禁軍統領羽衛軍都長。地位巋然不動，從戰場上回來的他相較於秦葑的尷尬局面，顯得從容得多他每日裡都上差，帶着羽衛軍巡邏，保護着秦國最重要的中心位置，以及最重要的君王。
偶爾秦葑會在宮中看見帶着一隊羽衛軍走過的秦齊，穿着羽衛軍都長專制的在胸口繡着黑蛟袖口繡着遊鯉圖案的黑比甲罩衫，看見他時，會停下來有禮又客氣地行禮，秦葑看着他，疏朗的眉目裡載着他所不及的成穩與莊重，看起來對自己很客氣，但駐足細看，他的眸子裡卻始終掛着如宮檐琉璃瓦一樣的，通透而冷漠的光。
這種態度最讓人能切實感到對方的不友好，卻又止於禮節之中。可看獲，不可捕捉。
曾經共處過的幾個月讓秦葑已經瞭解了秦齊的真正面孔，回到宮中之後，每次與他的照面，都會讓秦葑有種莫名的不安，從對方眼神裡傳遞出的訊息告訴他，自己想要做的事，恐怕在對方眼裡，就如同小孩過家家一樣，不起眼，暫隨之去，終有一日要一舉而發。
在這樣的困頓局面裡，冬悄無聲息地侵染上了整座宮城。
秦葑還在苦苦地努力，試圖改變這被無力的局面。他心裡壓抑着一個念頭，那就是一定要完成母親和戚將軍的臨終心願，還有遠在千里之外天塹山上的梵唄，她曾說過的，要自己成爲一個真正的帝王的話，只想把那些變成現實。
解不開的局如同繭把秦葑困住，冬日裡天氣一天天冷下來，天黑的時間也一天天提前。
秦葑想着梵唄，不知她過得好不好，雖然她寫了紙條讓自己不要擔心她那就是真的說明她現在的情況是平安的，但秦葑不止一次夢見過，自己尋到了開山的路，將她接了回來。
每次夢醒來後，面對長夜的漫和冷，白日裡朝堂之上的不被信任，秦葑總是懷揣着那張紙條，在心裡說，
沒事的，天亮了就好了。
就像小時候無數次從噩夢裡醒來，母妃對他說的那樣。
待我羽翼豐滿，阿唄，我一定要讓你陪我看盡這世間繁華。
這是秦葑的願望，雖然不知道何時才能實現。
轉眼間，日子就來到了冬月，這一天，是冬至節，按照歷來禮儀習俗規定，是舉行祭天大典的日子。
秦葑連月來的困頓終於微微得到了釋放，因爲這是他自登基，大婚以來的第三個可以以秦王的身份鄭重出席重要場合的日子。
秦國永初歷九百三十八年冬月初一日，註定是一個被載入秦國史冊裡的，一個不平凡的日子。
這一天，下了一場雪，也是這一天，發生了一件轟動九國的事。
前一日夜裡就開始簌簌下起雪來，第二日早上醒來，只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都城閆潭似換上新裝，大街小巷裡處處可見添了冬衣的百姓行走。
他們絲毫不因這風雪的寒冷而畏懼，冒着風雪出門，只爲去參加盛大的祭天儀式。
祭天，在秦國，可以算是一個最爲鄭重的一項祭祀活動，上至皇親國戚下至布衣平民，都必須參加。
祭天主要內容是，在一年將末的時候，由秦國的最高統治者向天神與先祖進行祭拜獻上祭品，祈求來年的風調雨順，國泰人安。
祭祀大典隆重而壯觀，繁複且恢宏。
天欲明之時，秦葑就在太和鐘聲裡，穿着象徵君主身份的玉龍服，從大和殿出發，在禮部太常司衆宮女近侍的陪同下，去壇廟東南部的具服部換上祭服，來到了設祭壇的圜丘之地。
圜丘壇廟內外早已聚集了等候已久的百姓和衆官員們，翹首以待，禁聲默言。
秦葑緩步踏至圜丘臺，鐘聲停，鼓樂聲起，圜丘臺東南燔牛犢，西南懸天燈，佈置得煙雲縹緲的場地裡，配着遙遙綽綽的鼓樂聲，顯得神秘而正式。
而在這樣氣氛裡緩緩登場的秦葑，如玉如虹的面容，舒朗清涼，極具仙人氣息的他，在這寒冷的冬日裡，給所有人眼中添上吸引的味道。
秦齊站在臺下，微微擡頭，直視着那祭臺上的人，不自覺地，慢慢勾起一邊嘴角，一身正裝都衛服的他，排列在百官裡，佔一個不出衆的位置，他就那樣漠然地看着秦葑，似專心得觀看這場祭祀大典，然而嘴角勾起帶有嘲諷意味的幅度卻昭示着，沒這麼簡單。
鼓樂聲過，祭祀大典正式開始，首先是迎帝神，樂奏始平之章，樂聲繚遠清長，似開啓通往天神之殿的路途一樣，秦葑在這樂章裡，對皇天祖，先祖，以及諸神祖牌進行祭祀大禮。
上香，叩拜，一個個動作熟練而優雅，一股君王之風自他身上散發而出。
隨後是奏景平之章行奠玉帛之禮，秦葑將玉帛奉擺置於衆祖神位前。
這個動作不陌生，讓秦葑想起了很多。在五月的登基大典上，也做過類
似的奉天旗的動作。
那時自己尚未從母妃死去的哀痛裡緩過神來，亦未做好從不問朝中事只讀聖賢書的太子到一國之主的秦王的身份裡轉換過來的準備，所以那天的登基大典，恍恍惚惚惶惶然然，一切都是在太常祭司的口令裡完成各個步驟，如今，半年過去了，自己已經由當天那個擺錯天旗位置的新皇，變成了想要改變自己位置的秦王了。
奠好玉帛，鹹平之章樂奏起，秦葑瞭然地在先祖牌前進係，這時他擡眼，望向四下百姓。無一不是靜穆莊嚴地齊齊看向自己，迎着無數雙注視的眼睛，秦葑在心裡輕輕一嘆，這一幕，自己期待已久了。
並不是爲這萬衆矚目的光環虛榮，而是，想要昭告世人，自己的存在。
我存在，不再是從前那個，一心只沉溺在自己世界裡，不問世間疾苦，不心憂百姓，只縮在自己一方灰暗天地裡，祈求能暫得安寧的秦太子了，那個秦葑，懦弱無能，且未知未覺，甘心在那方小天地裡尋得半生安穩，自以爲就是太平盛世，任風雨摧牆，也只作不知。
我要告訴全天下，我已經不再是以前那樣的廢物帝王了，如今的秦葑，見識過真正的世事，上過戰場經歷過刀光劍影茹毛飲血，也迴歸過安平小鎮看起落炊煙。
我遇見過這世界上最好的人，她教會了我，如何當一個真正的人，如何承擔自己的責任，哪怕犧牲再多，也不可忘記，自己身份所連載着的要承擔的東西。
秦葑目光沉穩，眸裡卻有着自天河而來的海水，似要包裹住所有目光所及之處的人，讓他們感悟到這目光裡的分量，以及言語之外更深沉的東西。
一瞬間天地轉換，白茫茫的雪地裡，干鏚之舞飄然而至，伴着換奏的奉平之章，如天神降臨在世間一樣，紅衣白裳一個個旋轉飄動，所有人的眼光被扮演天神的祝女們吸引住，一舞畢，樂暫停，司祝古老的聲音念起祝文，秦葑獻爵祭酒，行初獻禮祈求天神賜福，佑我西秦。
在舞與樂的渲染裡，司祝的聲音聽起來滄桑而遙遠，秦齊一動不動，眼神專注地看着臺上的人他似要把秦葑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收於眼底。
這時，位於臺下位首，排在他左前方位丞相，突然回過頭來，深深看了他一眼，秦齊明明在看臺上的秦葑，卻在丞相回首的瞬間，察覺到了丞相的視線，兩人視線一對上，默契般地，交換了眼神。
這一切的眼神交匯只在一秒裡完成，一秒後，丞相依舊回過頭去，而秦齊極其自然地，把眼神又放回到圜丘壇上，行完初獻禮，正一絲不苟專心行着亞獻禮的秦葑。
嘴角的幅度越發勾起，眼前祝女們在雪地裡再次跳起的羽龠舞慢慢成爲背景，樂司奏起的嘉平之章也聽得不太真切。明明是萬籟寂靜的時刻，秦齊卻覺得，聽見了許多不尋常的聲音。
他臉上慢慢浮起神秘又危險的笑容，這樂，這舞，這雪，來得剛剛好，秦葑，你且認真，專心地把你眼前的一切，全都仔細看進去，看到心裡去，如此盛大的祭天大典，此生難遇，此生難遇呵……
是誰說過，極致的華麗背後，是永恆的荒蕪？
又是說在冷眼觀看這一場隆重的萬人大典，如潛伏已久的獵豹，蟄伏已久，只爲在不經意裡，做那致命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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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