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罷晚膳,歐陽仝辭別朱祁銘,離開秋浦軒,去打理離京事宜,並連夜具奏,準備明早呈送給景泰帝,以求致仕。
年初送往龍門川營寨的護衛軍及歐陽仝的家眷已被接回京中,攜眷遠赴江南,這對歐陽仝而言,倒不是什麼難事,難的是,他有官職在身,臨行前還需將其摘得乾乾淨淨。
當然,有朱祁銘從旁進言,景泰帝絕不會爲難一個小小的越府長史。
歐陽仝走後,朱祁銘沐浴一番,找出《平虜七策》,從頭到尾重新通讀了一遍。想大同、宣府一線對瓦剌人而言,是有關無防,韃賊深入明境並不難,而紫荊關守軍恐怕難以抵擋瓦剌鐵騎的攻勢,居庸關那邊的防守似乎也不值得期待,那裡的守軍本就懼敵,又有上皇陷於虜寇營中這一異情可爲藉口,正好先擺擺防禦姿態,而後放任韃賊入關。
算來算去,屆時的決戰註定將在北京城下展開。
他不禁想起了被當初的“三楊”、而今的王直等人常常掛在嘴上的“堅壁清野”一說,更覺得此論荒謬可笑。試想,順天府那麼多的百姓,怎能悉數避入京城?堅壁倒還可行,但清野完全是一句空話!
京城四周有數不盡的人財物,瓦剌人一旦圍困京城,將城內城外隔斷開來,到時候韃賊自可不擇手段獲取源源不斷的給養,若是如此,率先撐不下去的恐怕是城內軍民!
今日午前在西郊京營內,朱祁銘與于謙討論過此事,于謙的見識令朱祁銘深感欣慰。
于謙說:“時局變數太多,緊閉九門、固守京城實爲下策。他日虜寇一旦兵臨城下,我明軍應以城防爲依託,將大軍擺在九門之外,與虜寇力戰,但求速勝,不宜讓戰事持久。”
當時朱祁銘答道:“如此甚好。土木堡事變之後,大明至今都未站穩腳跟,政令不出紫禁城,軍令不出順天府,的確如於尚書所言,其間的變數太多!但願屆時也先、脫脫不花、阿剌各懷私心,都有所保留,開赴北京城下的韃賊只有數萬人馬。倘若瓦剌三部傾盡全力進犯京師,則要另謀良策,否則,我大明恐怕要吃大虧!”
“請殿下用茶。”
耳邊掠過一道軟
語,朱祁銘從凝思中回過神來,扭頭衝燭光裡的人影淡淡瞥了一眼,見那個圓臉的丫鬟正垂手肅立在那裡,神色略顯拘謹。身前的書案上多了一個晶瑩的白盞。
難道自己進秋浦軒時甩臉子了?誒,沒有呀!望着拘謹的圓臉丫鬟,他的心念終於回到了家常瑣事上。
想自己與八名小丫鬟相處多日,話沒說上幾句,沐浴、更衣時也不讓她們近身,這番疏遠並不是有意而爲之,而是習慣使然。
依稀記得兒時的情景,彼時自己身邊時常圍着一大羣丫鬟,那些膽大的丫鬟總拿無鹽女取笑他,等到他能勉強分清她們模樣的時候,她們已長大成人,然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時隔多年後,他入住皇宮別院,身邊又有了近侍婢女,這次是兩名宮女,茵兒與渠清。相處日久,他與她們漸漸熟了起來,然後······然後也沒有然後了。
而今秋浦軒一下子來了八名丫鬟,個個都是模樣周正,且正值豆蔻年華,可是,她們畢竟是郕王府的人,而郕王藩屏已除,郕府內衙被裁撤殆盡,各類人另有任用,過不了幾日,這些丫鬟或將改換身份,成爲紫禁城裡的宮女。
自己與她們相處數月後,應該能夠不帶任何遲疑地隨口叫出她們的名字,然後······然後似乎也不會再有然後。
莫非自己天生就是做庶人的命?
庶人?“庶人之命”?腦中閃過此念,他的心態卻相當的坦然,淡淡一笑,伸手取盞時,忽然想起了圓臉丫鬟的名字。
“別人都叫你滿月,你真的叫滿月?爲何取這樣的名字?”
圓臉丫鬟臉一紅,雙手捏着裙角,頗有些不自在,囁嚅着說不出話來。
門口的三名丫鬟掩嘴竊笑,其中一名長着一雙細長眼的丫鬟笑道:“殿下,她生來臉如滿月,因此而得名。”
爲何要取這樣一個俗名?什麼秋影呀,冰輪呀,嬋娟呀,一大推帶有詩情畫意的雅名你不取,偏偏取名爲滿月,唉,可惜了這張玉盤臉!
心中這麼想着,臨出嘴時卻換了一副讚許的腔調:“叫滿月好!人生若如滿月,則意味着萬事圓滿。”
這下輪到滿月竊笑了。正堂上的四名丫鬟聽見這邊的說笑聲,壯着膽子過來瞧熱鬧,見朱祁銘臉色和煦,立馬收起了方纔的那分拘謹。
“你們是郕王······不,你們是當今皇上身邊的近侍丫鬟?”朱祁銘輕聲道。話一出口,他便意識到自己這番話仍是措辭不當。
切,荒唐!皇上身邊的婢女全是宮女,哪有什麼丫鬟?
好在這八名丫鬟尚未正式入宮,也不怎麼在意朱祁銘方纔的措辭。那個細長眼丫鬟笑道:“殿下,奴婢名叫秋月。哦,奴婢們是如夫人身邊的人,曾在涿鹿山中見過殿下,誰知殿下當初正眼也不瞧奴婢等人一下。”
這麼丫鬟倒是伶俐,一開口就報上了自己的名字,省得朱祁銘再費口舌發問。
朱祁銘淡淡打量了秋月一會,只覺得她有幾分像晴兒,與晴兒一樣,秋月展顏一笑,眼縫也是拉得很長。
不過,讓他最感興趣的還是秋月的後一截話。“是煙蘿讓你們來的?”
秋月點點頭,“是的。如夫人吩咐奴婢們,在秋浦軒只聽殿下的使喚,對秋浦軒的事,不可說給任何人聽,包括如夫人自己。”
朱祁銘頓感釋然。想這些丫鬟既然是煙蘿派來的,便一定經過了她的精挑細選,一切都與旁人無關!
旁人?不知爲何,他立馬想起了龐哲,心中有片刻的不適。
“再過一些時日,你們該改口叫她娘娘了。”
皇上會給煙蘿一個什麼樣的位分呢?嗯,怎麼也得給個妃位吧!
一番閒話下來,朱祁銘滿腹的心事散得差不多了,感覺整個人輕鬆了許多,當即起身朝內室走去。
“你們都早點歇息吧。”
秋月快步跟了過來,“殿下,照例,夜間還須有人在內室當值,以侍候殿下起居。要不,奴婢再叫上一人,在內室搭個牀鋪?”
這個能行麼?朱祁銘似乎不是太想拒絕此事,可是,自己一個成年親王與兩名豆蔻少女共處一室,這樣做真的能行麼?
“不用,本王夜間喜靜。”
他撇撇嘴,腦中倏地浮起呂夕瑤的身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