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
“當——當——”
哪裡來的鐘聲?
沉重而遙遠, 迴盪在這天地間,縹緲離去。
巨大的鐵錘猛地砸下,落在堅硬的冰面上, 發出悶聲, 伴隨而來的是堅冰裂開的聲音。
“呼——!嘿!”
尖銳的長嘯劃破半空, 嘹亮的號子聲齊齊響起, 融入冰碎的聲音, 也融入飄蕩在天地間的沉悶鐘聲中。
整齊的砸冰聲像是遠古祭典上的祭樂,那是天地之聲,足以撼天動地。
天地於這巨響中震動, 她沉睡在落雪的茫茫之中,無聲言語。
*
度華年低頭繫好腰帶, 一邊往門口走。
他回頭看着繁勻青的衣櫃, 停住腳步, 手指間衣帶被整理好,他停下手。
回頭看了一眼還在沉睡中的繁勻青, 度華年轉身推門走了出去。
已近黃昏,熾熱的陽光逐漸沉入遠處羣山之下,惟留餘暉和熱氣揮之不散。
繁京桐在樹下喂碧漪,他似乎挺享受讓碧漪在他手中啄食。
這是一段令人放鬆愉悅的時光。
“喲!姐夫!”
繁京桐看到度華年走出來,老遠就和他打了一個招呼。
度華年微微點頭, 不急不緩地走了過去。
繁京桐眯起眼, 笑着問:“我姐還沒起來?”
“睡着了。”
繁京桐嘖嘖兩聲, 揶揄道:“姐夫你這不行啊, 一下午這麼快就出來了。”
度華年沉默了。
好半天說服了自己不和死小孩一般見識, 度華年深吸了一口氣,道:“兩個時辰也不算短吧?”
“我以爲你們至少得明天早上纔會出來。”繁京桐有些意味深長地看着度華年, 依然笑得純良無害。
度華年撫了撫眉頭,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碧漪吃掉繁京桐掌心中一顆小米,叼着放在繁京桐身旁的小紙條,飛到度華年肩上。
度華年的眉尾微微一動。
“噢對了,那信條是我幫小碧漪解下來的。”繁京桐說,“我想給她喂吃的,紙條一直在她腳上不太方便。”
“沒事。”度華年把紙條展開,“反正和我來信的這人也說不出兩句有用的話。”
繁京桐見度華年眉頭有些緊,擡頭盯着信條:“是有什麼緊要事嗎?”
“沒什麼大事。”度華年搖搖頭,“只是爲我有這麼一個朋友感到難過。”
繁京桐哈哈大笑起來:“爲你的那個朋友有你這麼一個朋友感到高興。”
“應該的。”度華年頗爲認同地點點頭。
他把碧漪捧了下來,放回繁京桐的手中,蹲在他面前:“一會兒你喂完碧漪,可以幫我回一封信麼?只用寫幾個字就好,‘夜盡老地方’這幾個字。”
繁京桐的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面露驚訝:“你要出門嗎?看你似乎有些急……”
“我有事要出去。”度華年點點頭。
繁京桐抱着碧漪沒說話,度華年以爲他沒什麼要說的了,正準備轉身離開,便聽見少年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留在這裡不好麼?”
度華年腳步一頓,沒有轉身:“……什麼?”
“這裡有我姐,我知道她是你的一切。”繁京桐低下頭去按着碧漪的腦袋,差點沒被啄了一口,“我坐上家主之位後,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除了度家我不能給你,但我姐可以給你。”
度華年愣了片刻,忽的輕笑起來。
他似乎從來都沒有放聲大笑過,總是笑得帶了些含蓄,這種笑容尤其叫人無法辨認出他的意味。
“我並不是爲了度家。”
他看着有些遠的院子門口,說:“度家的消滅是一件必然的事。世間萬物皆有其興榮衰敗,沒有誰能夠逃離時間的制裁,我們只是光陰長流中的一個片段,終將回歸鬼神的懷抱。”
繁京桐的眼神有些冷了下去。
“你有什麼願望嗎?”度華年問,“我可以替你問神。”
繁京桐愣了一下,眼中緊繃的神色忽然消散了去。
他低下頭看了看歡快啄着小米的碧漪,擡頭問:“有什麼辦法可以擁有人的生命?”
“我會問問的。”度華年瞥他一眼,朝前走去。
他一邊走着,一邊說着:“願望只有一個的時候,那就是執念。神從來不會聽取人的願望,更不會聽取貪妄之人的願望。”
繁京桐愣愣地看着他的身影遠去,直到有涼涼的東西貼在他掌心上,纔回過神來。
碧漪吃完了他手中的食物,將喙貼在他的手心中,歪着頭的樣子似乎在表達疑惑不解的意思。
繁京桐忍不住笑起來,戳了戳她的肚子:“你都快吃成一隻胖鴿子了,飛都飛不動了,還怎麼幫姐夫送信?”
碧漪迴應他的方式,就是猛地飛了起來,狠狠地在他頭上一扇。
*
“沒有到晚上,爲什麼人們會睡着?”
繁憬坐在地牢的牢房正中央,擡起頭,朝着站在鐵欄外的男人微笑。
“人們會睡着,爲什麼一定是在晚上?”度華年淡淡地回道。
繁憬笑了一下,站起身,走到將他困住的牢籠前,在昏暗的空間中,微弱的光線照出他白皙的手。
他似乎根本沒有用力——只是這樣輕輕地將那些鐵桿撥開,彎曲它們爲自己開出了一方道路。
度華年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他的動作,腳下躺着一個繁家的子弟,歪着頭,似乎睡着了。
等到繁憬走出來後,度華年點了點頭,兩人並肩朝着地牢的出口走去。
繁憬在踏出地牢、見到光線的那一刻開始,黑色的霧氣從他的腳下升騰而起,盤旋在他的周身,一直繚繞向上,最終化成一身黑袍,落在他身上。
夕陽的餘暉中,他眼下的紅色印記被映照着像是要滴出血來。
“走吧。”
趙是見伸手拉起黑袍的兜帽,蓋住自己的大半張臉。
兩人一路暢通無阻地走出繁家,途中還有繁家的人停下匆忙的腳步,目送趙是見離開。
出了繁家,度華年與他並肩而行,問道:“有什麼辦法讓碧漪重新做一個人?”
“得到人的生命,才能作爲一個人活着。”趙是見道,“現在也是活着,她和你一樣,都是跨越了百年的生命,只不過這是她的選擇。”
“我可以感覺到,自從離青青比較近了,她的神智比之前清晰得多。可是……可是青青身上現在並沒有可以讓她恢復人理智的力量……”
“力量並不在她身上。”趙是見停下腳步,隱在黑袍陰影下的眼盯着度華年,“力量在你這裡。”
度華年心裡有些疑惑:“可碧漪之前……”
“我說過,那只是選擇。”趙是見收回目光,繼續朝前走。
“她的選擇從未沒有改變,即便是跟着你這麼久。”
度華年盯着他的背影,說:“那我要得到人的生命。我知道你有辦法。”
趙是見的背影一頓:“人在向神提要求?”
“人在和神做交易。”
度華年走到趙是見面前,盯着他的眼睛:“人爲了滿足自己的心願,願意付出滿足神心願的代價。”
“如果這不是神的心願呢?”
趙是見輕聲一笑,在度華年肩上拍了拍。
“你知道麼?我所侍奉的神,最厭倦的就是看透一個人的心。”趙是見轉了個身,看着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來來往往匆匆忙忙的人。
這會兒已是黃昏,外出勞作的人們紛紛回到家中。每一個人走過他的身旁,有着不同的面容,做着不同的事情,來去匆匆,轉而不見。
“她總說人心無底,永遠都別想到一個人這一刻在想着什麼,下一刻可能就是另一個極端——人心又是最簡單的,看來看去,想的要的也就那麼幾件事,每個人都一樣。”趙是見說,“神看透人心,也厭倦看透人心。”
趙是見走到度華年面前,低聲道:“所以,不要太自以爲是。”
度華年沒有避開他的注視,甚至不點也不怕他那個被大多數人所畏懼的印記:“我只在意事情的結果,你只需要告訴我你的決定。”
趙是見看了他許久,收回目光大笑起來。
“我一直都討厭你這種人,”他滿不在意地笑着,“看似對神無比虔誠,實際上蔑視衆生。”
度華年沒有接話。
“下次來見他的時候,我會給你,你想要的東西。”
度華年問:“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他?我急需要他手裡的邊黎花落髓。”
趙是見擺了擺手,朝着人潮相反的方向走去。
“該見到的時候,自然就會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