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勻青望着繁婉須, 嘴脣輕輕動了動:“度……度華年?”
繁婉須神色有些爲難,猶豫之後終究還是點頭:“……這很刻意,是麼?”
“他怎麼幫的你們?”繁勻青問。
繁婉須摸了摸她的頭髮, 嘆了一口氣:“這就是他把你給我們的原因。”
男人讓他們收養繁勻青作爲女兒, 回到家用一個謊言欺瞞繁家的人——這個女孩是他們的孩子, 男孩是神賜予的。
這樣一來可以保護繁京桐, 一旦聽說這是神賜予的孩子, 就算繁靜須還有忌憚的心,但家族中的長老們定不會讓她肆意妄爲;二來,他們生的是女孩, 按照規定,繁婉須更沒有繼任家主之位的權利, 理應遷出夙城, 遠離繁家主家這是非之地。
“可是, 繁家爲什麼會相信你們說的話呢?神什麼的……都是傳聞吧。”繁勻青說。
“當時,我們也有些擔憂, 但他那副模樣讓人就覺得安心,彷彿一切盡在他的把握中,我們只得這樣回了繁家,然後這樣說了。”
繁婉須繼續道:“繁家人果然都不信我們的話……但這個時候,繁家的守護人卻出來說話了, 他爲我們作證, 於是繁家上下沒人再敢質疑我們。”
本來一切都很順利, 按照預想, 他們本該離開繁家, 遠離夙城,但這時候卻半途殺出繁憬, 將他們強留在了夙城。
雖然依伴主家而過的日子還是有些艱辛,但好在他們的孩子不會再受到威脅,而且他們還多了一個女兒——繁婉須覺得那就是神賜給她的禮物。
她也不知道男人到底是怎麼想的,十五年前的雪山山腳下,他明明看上去是如此的在意懷裡的孩子,但還是將她交給了他們。
“比起跟着我四處飄蕩……或許和你們在一起更好。”這是他曾說過的,“我要去皇宮完成一個承諾,一去將是十五年,望你們好好待她。”
交給繁婉須的,不僅是繁勻青,還有一把傘。
她猶記得那時男人將傘交給他們的時候,神色呆呆的,卻又很明顯讓人看出來他的悲傷和不捨。
“那就是你的傘,青青。”繁婉須看着繁勻青,“那正是你的夫君讓我們給你的,它彷彿自你出生開始就與你相伴,人在何處,傘在何處,人不離傘,傘亦不離人。”
“是他給我的……”繁勻青的嘴脣微微顫抖着,“他把繁夕的傘給了我,他曾經最……”
曾經最在意,或者說是,最想得到的人。
爲什麼?
繁勻青猛地站起身,衝出門,跑到外面空曠的院子裡。
繁婉須猛然一驚:“青青!”
繁勻青站在院子正中央,朝着無人的地方大喊道:“你給我出來!桃音,你出來!”
她不知道那團陰魂不散的黑霧在哪裡,那個自稱是“桃音”的,一定會知道些什麼。
如若桃音所說,本該與度華年有婚約卻死於陰謀之中的她是繁勻青的前世,就算度華年是於心愧疚來尋她轉世,可是將過去在意之人的重要事物給繁勻青,那是什麼用意?
一百年,會讓人改變得如此徹底嗎?當人對時間失去覺知的能力時,還會有改變嗎?
“桃音,你出來啊!”
平日裡總是不知道哪裡就冒了出來,想找她的時候,卻連個鬼影都沒有。
繁勻青叫得有些累了,繁婉須跟着出來了,站在臺階上,看着她的眼神隱隱擔憂。
她放棄了,正準備回到繁勻青那裡去,這時候院子中央,一道刺眼的光芒落了下來,正好落在繁勻青身旁。
“青青小心!”繁婉須嚇得聲音都有些尖銳起來,想衝過來。
繁勻青擡手遮住眼睛,擋住刺眼的光芒。光芒中隱隱有一個人影,看不清楚是誰,卻聽見一個挺熟悉的聲音咳嗽着抱怨。
“……這……什麼東西!”
待到光芒消散,繁勻青放下手,正好與那個從天而降的人四目相對。
繁勻青抽了抽嘴角:“……太子?”
殷鴻淵也沒想到,掉下來看到的第一個人竟然是繁勻青,也震驚了:“是你?”
*
事情還得從不久之前說起,繁勻青同鬱其雷告別後,就在鬱其雷返回宮殿之時。
當荊平天要求殷鴻淵做出選擇時,他在那一瞬間猶豫了。
一個是新婚的妻子,一個是親妹妹。
如果沒有鬱梨格,他一定會毫不猶豫選擇妹妹。權勢也好,地位名聲也好,這些都比不過他最親的人,在他心中地位最重要的殷鴻初。
但鬱梨格……也不是他能夠輕易放下的人。
他猶豫的那一瞬間,殷鴻初卻像是猛然醒悟了什麼。她大笑起來,那是殷鴻淵第一次見到妹妹如此癲狂放縱的一面。
“我就知道,”殷鴻初說,“沒有人會在意我。”
殷鴻淵看到她的眼淚劃過燒傷的臉頰,心裡一陣擰緊的疼痛。然而,在所有人都還沒有反應過來時,殷鴻初推開他們,衝出宮殿。
“阿初!”
殷鴻淵大喊一聲,也顧不得什麼了,也跟着跑了出去。
他不知道殷鴻初要去哪裡,只是那一瞬間有一種會永遠失去妹妹的錯覺,於是將一切都拋在了腦後,追着殷鴻初跑了出去。
他以爲殷鴻初會往南邊跑,但沒想到,殷鴻初跑上了重雲雪山。
殷鴻淵更加擔憂了。
關於重雲雪山的傳聞太多,但總結起來無非就是與神怪有關。並且重雲山被夙城的人們都視作只可仰視不可接近的禁地,想必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殷鴻淵一咬牙,也跟着跑了上去。
重雲雪山果真奇異,這會兒正值盛夏,同在一座城的南部天氣熾熱,而處於北邊的重雲雪山終年飛雪,腳下都是堅硬的寒冰。
殷鴻淵冷得有些發抖,速度越來越慢,腳下打滑讓他不得不小心翼翼,被呼嘯的飛雪迷離了的眼前,殷鴻初的背影越來越遠。
“阿初啊……!”
他絕望地大喊着,希望妹妹能夠回頭。但她沒有回頭,不肯再回頭看他一眼。
殷鴻淵越來越冷,腳下像是灌了鉛一般,每一步都挪得十分艱辛。但他不敢停下來,怕停下來之後,就永遠也追不上了。
“阿初……”
殷鴻淵腳下一滑,便朝前栽去。他狼狽地撲在雪中,半邊身體都失去了知覺,不痛也不冷,但也動不了,好半天才勉強掙扎了一下。
他擡起頭,這時候猛然發現周圍的不對勁。
他走的這條路是上山的路,似乎被刻意修整過,即便幾乎從來沒有人走過,也沒有荒廢。兩側有亂石枯萎的枝幹,寂靜的冰天雪地中,一雙雙的眼睛在悄然注視着冒然闖入的人。
殷鴻淵背後冒出冷汗,他不敢擡頭,不敢去看那些站在兩側岩石上、枯樹下的黑影,他們同時注視着他,竊竊私語着。
“是人啊……”
“是那個孩子……”
“他回來了……”
是人,還是鬼怪?
殷鴻淵從來沒有見過這番場景,那些黑影的低語他聽得一清二楚,不像是從人的喉嚨中發出的聲音,那是一種被風雪錘鍊了許久的嘶啞之音。
在這些黑影中,其中一個走了出來,慢慢靠近他。
殷鴻淵將指甲掐進掌心中,讓自己保持清醒,另一隻手摸到了腰間的匕首。
那個黑影走得很慢,佝僂着,似乎是一個老人,走了許久才走到殷鴻淵面前,讓他的警惕都快失去了耐心。
黑影走近了,殷鴻淵才發現那真的是一位老人,渾身被一件黑袍覆蓋。
他不知道有多老了,灰白的鬍子一直垂到了腰間,佝僂的身軀讓他行動不便。
這一幕看上去十分眼熟,像是過去許多個的夢間,他曾經多次見到過。
那一剎那,殷鴻淵有些晃神。
老頭低頭盯着殷鴻淵,被風霜侵蝕滿是褶皺的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小公子,不知爲何會到此處來?”
殷鴻淵提高了幾分警惕:“這裡是……”
“這裡就是重雲雪山,神沉眠的地方。”老頭說。
真的有神?
但這個問題被他生生抑制在喉嚨裡,殷鴻淵試着動了動,掙扎着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保持着作爲太子的貴氣與優雅,即便在這時候,想要做到這些實在有些難。
老頭只是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的動作。
“這位公子看着與常人不同,想必命也不是一般人可比。我看你與我有幾分善緣,便與你相談三兩言,若你有惑,老頭我願知無不言。”
“你是誰?”殷鴻淵這時候敢往周圍看了,“他們又是誰?”
老頭說:“沒有生的我們,名字,或者其他更多的東西,並沒有那麼重要。”
沒有生……
他看了看周圍,黑影們只是默默地看着他,既不動,也不再私語。
“那上面通往哪裡?”殷鴻淵擡了擡眼皮,“我的妹妹,會去哪裡?”
“當去她的歸處。”
“她的歸處?”殷鴻淵皺起眉頭,“她的歸處不該在……”
他本來想說她的歸處不該在皇宮,但猛然驚覺,這個時候的這句話根本沒有被說出來的必要。
是啊,她沒有了歸處。
她還能去哪裡?不可能是皇宮,她是皇帝被嫁出去的女兒,即便是作爲太子的殷鴻淵也無權決定。也不可能是城主,他們甚至沒有摸清,到底誰纔是這夙城的城主。
殷鴻初沒有歸處,她還能去哪裡呢?
殷鴻淵看着老頭,忽然間心也如同這天地間白雪,一片茫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