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怔一瞬，影像眨眼沒入記憶深海遊走不見。
緊接着, 碎片接踵而來, 呼嘯着飛過身邊，俞晶晶應接不暇, 怔怔望着它們遠去又涌出新的, 半響回不過神來。
他認識她。
難怪。
俞晶晶對片段中的青年也有印象。
住在集中營的時候, 父母跟隨着大部隊出門覓食，她便一成一天靠在牆邊, 懶懶不願起身。
從始至終, 俞晶晶都不喜歡血食的味道，捱得實在挨不下去, 才肯吃幾片熟食維持生存。
出去覓食，比殺了她都難。
那些肢體健全的喪屍青年, 是隊伍中的衝鋒兵，上場總奔往第一線，尋找最鮮美可口的食物下嘴。
他們擁有最大的挑選權, 咬上一口，血的滋味不對味，便撲向下一個, 無所畏懼。
知道俞晶晶挑嘴, 其中一位喪屍青年出戰前，總會問她一句。
俞晶晶一向拒絕，他卻樂此不疲。
時間久了，便看他比旁人順眼一些。
聽父母提到伴侶的事, 俞晶晶便想到了他。
說得上話，也肯帶吃的，如果一定要找個人同住，像父母一樣互相扶持，好像沒有比他更好的對象了。
後來是爲什麼，再沒見到他了呢？
哦，大戰開始了。
父母沒有回來，還有很多人都沒回來，她縮在集中營，餓了好久纔等到豪叔來揀。
後來進了基地，跟外界徹底隔離，數世紀過去，她再沒見過除了豪叔以外任何一位屍族。
俞晶晶對這位喪屍青年的記憶算不上深刻，只是那段時間多留意了幾分，時間久了，就慢慢淡忘了。
就連父母，她都很少想起，更何況那些只說過幾句話的人？
腦部受過重創，意識混亂不清，但他還是認出了自己。
精神力盤旋在骨珠周邊，看到了許許多多記憶片段，雖只是一閃而過，但俞晶晶也勉強將這些碎片串到了一起。
大戰過後，他幸運地存活了下來，躲進了某個安全堡壘，跟三五個族人一起共同生活。
他們輪流外出，開始還能找到吃的，隨着時間流逝，人類對自身保護力逐漸提高，一兩個月才能拖回一具血食好幾人分食，日子便越來越難熬了。
慢慢地人越走越少，就算找到了吃的，也不再往回帶。
這位名叫錕的青年，是最後一個離開的。
離開安全堡壘不到半年，他便被捉進了研究所，到現在已有四十多年。
在地下九層，他見到了曾經同住過的幾個同類，無一例外都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偶爾撞上只能交換個眼神，就被各自帶離。
他們來得早，也消亡得早，用廢了便扔掉，不是什麼新鮮事。
接下來的記憶碎片，比較大塊且連貫，俞晶晶只看了幾片，便不再繼續。
這些記憶，全部都是關於研究項目的痛苦回憶，畫面血腥慘烈，看到便令人通體發麻，不忍直視。
精神力在骨珠旁轉了數十圈後，俞晶晶終於等到了那抹意識。
它夾雜在一片混亂細絲中，很難被察覺，發現俞晶晶看到自己，它竟躲了躲，似是害羞一般。
“別怕，我來看你了。”
俞晶晶上前，輕輕觸到它。
兩根細絲剛一碰到，那種貫通的感覺，令雙方都激靈了一下。
“你來了……”
錕的聲音清脆好聽，和俞晶晶記憶中的一般無二。
在這片深海之中，他意識分外清明，和外界的混沌狂暴完全不同。
俞晶晶知道不能讓這抹意識離開，若是它混雜到了其他那些之中，線一搭錯，或許就再也找不回這份清醒了。
緊緊將它纏住，拉回身邊，俞晶晶興奮地問：“你記得我嗎？是我呀！”
“我記得的。”
意識細絲忽地膨脹開來，由纖弱一根化爲霧般散開，若不是纏住了尖端，俞晶晶險些以爲它就這麼退走了。
霧散開又聚攏，模模糊糊化成一團身影，俞晶晶發傻地看着他，竟是第一次知道精神力細絲還能這麼玩。
“你也可以的，試試。”
錕比俞晶晶進化早得多，雖然是外在進化者，但對於精神力的把控和了解還是遠超於她。
聽他指引了兩句，俞晶晶沉下心，想象自己身處其間。
很快，她也站起來了。
兩人對視，將模糊的彼此從頭看到腳，都露出笑容。
錕的樣子，和數百年前一樣，亂糟糟的頭髮，蒼白着臉，破損的那顆眼球微微裂開，望着其他方向，依舊跟俞晶晶對不上眼。
俞晶晶則套用剛剛那段影像中的形象，化成了很早以前的自己，乾癟瘦小，個頭也縮了一截。
“你怎麼下來的？”
錕這部分意識極度清醒，不光清楚記得外面狀況，還觀察了到了許多細節。
俞晶晶身上掛滿金玉珠寶，那些人跟在她身邊，恭敬有禮，一看就不是被捉下來的。
爲了節省時間，俞晶晶只用簡單幾句話解釋了自己的處境。
對於錕最關注的地方，她也做了特別說明。
她的身份，自然是沒暴露的，若是被看出端倪，境況也不會樂觀。
“一定不能暴露身份！一定！”
錕微微激動起來，“能出去的話，儘早出去！別回來！這裡是地獄，被關起來，就永遠沒有出頭的一天。”
“你還好嗎？我聽他們說，你的身體……”俞晶晶擔心地問。
“是，我快消亡了。”
說起這個，錕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語氣竟有些許解脫。
俞晶晶上前一步，焦急發問：“那怎麼辦？我能幫你什麼嗎？”
“不需要。”
錕搖頭，“消亡是最好的解脫辦法。”
他已經受夠了，一天都不想再活，不管是將他的骨肉砸碎製成營養基還是直接廢棄丟進海里都沒關係。
“可是，消亡……”俞晶晶握緊拳頭，“消亡會很痛苦的。”
豪叔是她送走的，每個歷程都看在眼裡。
看過那樣痛苦的消亡過程，每每回想，俞晶晶都忍不住心底生寒。
明明是對疼痛感知不強烈的古早屍族，竟會產生那樣的劇烈反應，可見程度激烈。
“那又怎麼樣？”錕冷笑，“總比繼續接受這非人的實驗折磨要好。”
一次解脫可比繼續接受成百上千次的項目研究來得舒坦。
能引發他強烈痛感的項目其實不多，錕厭惡的是被囚禁，被當作毫無感知的工具來對待。
看俞晶晶接受不了自己這個選擇，錕放緩了口氣，“我的身軀已經維持不住了。再次進化不可能，他們也不會允許，消亡是總要面對的，早晚而已。”
他擡手，指向遠處微微轉動的骨珠和外層薄薄硬殼。
“看到了嗎？那個。”
“嗯。”
俞晶晶轉頭，順着他目光望去，“是你的骨珠。”
“他們奪走過，又還回來了。”
“奪走？”俞晶晶瞪眼。
“怎麼？不信？”錕笑笑，拿手點了點腦袋，“就是從這裡取的，用一根很長的鑷子，掏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位置。”
幻化出的形體，顱骨是封閉的，一團亂髮頂在上面，沒有外界看到的破損缺口和紅白腦漿。
“取了骨珠，還能活嗎？”
俞晶晶只知道骨珠受損，屍族便會立時消亡，人類用槍刺刺中，便能徹底擊殺他們。
“本來是不能的。但這裡是研究所，什麼手段沒有？他們給我吃了藥，現在還一直吃着，就怕身體裡缺了這個，養不好這珠子，一命嗚呼。”錕笑着說。
“藥？”
俞晶晶忽地想到什麼，“是營養藥劑嗎？”
“是的。”
錕慢悠悠走出兩步，雙腳踏在虛空之中，整個人飄浮在暗藍空間，仿似一道輕煙。
“營養藥劑可以暫時替代骨珠一段時間。我吃了三天吊着性命，他們把我的骨珠拿走了七天才放回。”
錕走近骨珠，用手輕輕拔弄兩下，俞晶晶看見周邊包裹着它的硬殼像水一樣盪到兩邊，輕而易舉地被破開。
包裹住骨珠的殼，可以承受得住二次進化的衝擊，是非常堅硬的。
看到一抹精神力就能將它拂開，俞晶晶目瞪口呆。
“瞧見了吧？早沒遮攔了。”
“你明明還活着，怎麼能就這樣取了？這也太，太……”
“太殘忍？”錕搖頭，“比起他們做的那些項目研究，這已經算是好的了。至少，他們還回來了。”
俞晶晶知道吞服骨珠可以提升體質衝擊進化層級，但錕還有利用價值，再怎麼需要，至少要等他消亡後再動手。
這麼急吼吼地取，取出又後放回來，是爲了什麼？
俞晶晶的想法順着精神力絲傳導而出，錕的精神力纏繞其上，很容易得到了訊息。
“進化顆粒不夠用了，他們沒有來源，就想到了沒什麼用處的我。”
“什麼意思？”俞晶晶沒聽明白。
“你以爲進化顆粒是用什麼做的？”
俞晶晶迷濛一瞬，忽地醒轉，“是骨珠？”
“是。”錕點頭，“你不覺得進化顆粒的外形，跟骨珠很像嗎？就是仿照着做的。”
俞晶晶看看骨珠，回想起第一次見到進化顆粒時的場景。
雲錚拿出來的時候，看到那淡藍色的柔珠，她就覺得眼熟。
當時就想着跟骨珠有點相似，沒想到竟是仿照着做的，難怪一看就能比照得出。
“骨珠難尋，需求量巨大的進化顆粒也提不起量。雖然一顆骨珠能稀釋出很多進化顆粒，但用多了，總會接續不上。”
錕見俞晶晶明白過來，又接着說：“原本是想放棄我，才取了骨珠出來。後來23號這個項目上馬，我一下成了紅人，他們就把骨珠又嵌回去了。”
“還回來也只是暫時給你保管，等你走了，他們還是要取走的。”俞晶晶低聲說道。
“不，他們取不走了。”錕笑着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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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什麼？”俞晶晶猛地擡頭。
“因爲你。”
錕擡擡手，“你能保住我的骨珠，不讓他落到別人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