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翼軫情知冒失闖入九天仙境卻也不妥,但眼前仙子開口之間便定人生死,也是頗爲不服,曬然一笑,說道:“照這位仙子所言,你私下凡塵,恐怕也是有違於天規天條,不知天帝是否公允無私,一樣治罪?”
仙子聽了卻是不屑地說道:“凡人之命如同螻蛄,你當天帝會將凡人與仙人一視同仁麼?當真是可笑得很……這些暫且不與你爭執,我且問你,既然闖入九天仙境,理當受罰,你可有話說?”
張翼軫心道這仙子有些古怪,在他想來,九天仙女若下凡塵,被凡人闖入仙境,自當揮手之間將闖入者驅出仙境即可。高高在上的九天仙女,斷不會與凡人理論一番,還要出手懲戒,是何道理?
不過既然他和傾蜃確實非請自來,卻也失禮,只好說道:“翼軫甘願認罰,只是幼弟尚小,不懂事理,還請仙子不予追究。”
仙子遲疑片刻,竟是點頭允許,張翼軫心中暗喜,俯身對傾蜃說道:“蜃兒,你先回去,若你在我身邊,反倒讓我束手束腳。”
傾蜃倒也聰明,只一點頭,看也未看仙子一眼,縱身跳入水中,片刻消失不見。
傾蜃一走,張翼軫大爲心寬,心道若是這仙子小有懲戒還則罷了,若是性命相逼,說不得也得拼上一拼,便是九天仙女,若是取他性命。也是不可。
正當張翼軫心神戒備,正等仙子發話之時,卻見眼前仙子竟是一時發愣,身軀微微顫抖,竟是說不出話來。張翼軫暗自納悶,心道這九天仙女偷下凡塵,莫非在那九天之上。也是寂寞清寒,諸事不順不成?要不爲何冒犯天條私下凡間,所爲何事?
又等了片刻,還不見眼前仙子說話,張翼軫耐心已失,當下說道:“若是仙子寬宏大量不再懲罰在下,在下還有事情要辦,這便告辭了!”
“張翼軫!”
卻是仙子怒聲相喝,說道:“哪裡走?你當這九天仙境是這般容易進出麼?”話未說完,張翼軫只覺眼前情景大變。眼前一花,再仔細一看,竟是九天仙境已然不在東海之上,卻是置身於一處極高地山頂之上,只見四下空寂清冷,全無絲毫聲息。
九天仙女果然神通廣大。此等神通只怕已是飛仙境界。張翼軫心中一涼,方纔還在龍宮之中談笑風生,片刻之後卻被九天仙女困在此處。人生際遇當真浩渺難測,怎的自己如此不幸遇到此等性情怪異的仙子?不過這其中似乎總有一絲不妥之處,張翼軫微一思忖。正要想通一些關鍵之處,卻忽聽面前的仙子質問說道。
“張翼軫,我且問你,你方纔爲何拿那傾穎與九天仙女相比,她……是何人,怎能與我等高居九天的仙女相比?”
呃?正要細心聆聽這九天仙女會如何大發雷霆的張翼軫忽聽此言,不禁一怔,心道怎的這九天仙女也生起這般計較容貌之意。莫非只要是女子。不管天上地下,都如此在意自己相貌。要與別人一比高下麼?
想了一想,張翼軫如實說道:“實不相瞞,仙子,我從未見過九天仙女是何等仙姿風采,不過在我看來,即便九天仙女美不可言,豔絕天上地下,若是我心不動,只當九天仙女之美有如朝霞初升,如旭光萬道,只是如清風明月一般,也不過是一道耀眼地風景罷了。至於傾穎麼……”
一想到傾穎憂思重重爲他奔波不停的憔悴模樣,這一向淡然不知心動的少年心中竟是莫名一動,一股如電般的暖意流過,卻是癡迷其中,半晌才道:
“傾穎本是龍女,豔如雲霞,美如皎月。若是一位女子只是生得貌美,卻無賢慧之德也不過是尋常貌美如花的女子罷了。傾穎卻是不同,她生性賢德,恩怨分明,更有柔韌不倔之美德,是以在我眼中,傾穎之美,較之九天仙女更有勝出。”
“哼,一派胡言!”
仙子似乎頗爲生氣,聲音竟有一絲顫抖:“從未見過九天仙女,爲何不知九天仙女也不是生性賢德之女?不過是你一廂情願的胡思亂想罷了。再者說了,你雖口口聲聲說是傾穎如何,卻又爲何瞞她和戴嬋兒前往東海,明明不將傾穎放在心上,如今卻又花言巧語,念及傾穎之好,倒也是虛僞之極。”
“你究竟何人,如何將我的事情打探得一清二楚?”張翼軫怦然心驚,訝然問道。
“我乃九天仙女,凡間之事,只須掐指一算便可歷歷在心,哪裡需要刻意打探?張翼軫,你且如實說來。”
“說的也是,我瞞着傾穎約戴嬋兒前往東海,倒也並非信不過傾穎,只是擔心傾穎所慮甚多,定會攔我前往。而戴嬋兒生性大膽,雖性格有些乖張,卻也終究懂得照顧大局,且她贈我金錯刀,護送我前往,也算兌現承諾。傾穎向來對我相助頗多,而我於她卻並無恩惠,又怎會開口相求,讓她以身試險?是以此番前往東海,戴嬋兒身受重傷下落不明,已然令我追悔莫及。”
“如此說來,倒還是傾穎在你心目之中,更勝戴嬋兒幾分了?”
“傾穎於我有恩,戴嬋兒本是與我有仇,如今卻因我而生死不明,於我也是有義,恩義相比,如何區分高下短長?既然仙子身爲九天仙女,理應比我更明事理辨天機,且講與我聽,翼軫自當受教。”
“這個麼……”此問倒是犀利,一時令眼前的仙子沉吟不語。似乎在斟酌詞句,過了半晌纔開口說道。
“若是非要爭個高下出來,先前你爲救傾穎打了戴嬋兒一棍,戴嬋兒雖是心存憤恨,一心要致你於死地,倒也情有可原。只是幾次三番,那戴嬋兒終究沒有殺你出氣。雖是行徑頗有不端之處,畢竟並無鑄成大錯。而傾穎護你周全不過是知恩圖報,本是天經地義之事,算不得數。且此次戴嬋兒陪你前向東海,儘管有金錯刀之諾,然最終拼了性命也未逃走,顯是有情有義之女子,兩相對比之下,卻也是戴嬋兒情義更爲深重一些。”
張翼軫聽了卻默然不語,心中暗暗思忖良久。忽然問道:“仙子所言極是,翼軫有一事不明,還請仙子示下!”
一番談話下來,那九天仙女似乎忘記了懲罰一事,心思恍惚,若有所思。聽張翼軫相問,一時竟也不再矜持,急忙答道:“但說無妨!”
“嬋兒之事全因我而起。如今無天山又將此事怪罪到龍宮身上,只怕此事斷難輕易收場。翼軫自知罪過在身,是以決定返回中土處理一應事宜之後。便即刻前往東海之東,哪怕是遍尋四海,也要尋得嬋兒行蹤,不論生死,總歸要給無天山一個交待,不知仙子對翼軫如此想法可有示下?”仙子聽了微一點頭,讚許說道:“男兒理當重義守諾,戴嬋兒雖是刁蠻。喜怒不定。但若細想起來,在大事之上卻也從未負你。若是你不盡力去尋找戴嬋兒下落。莫說世人看輕了你,便是我九天仙女,也會上稟天帝,削你福份,罰你……罰你一生孤苦!”
這個懲罰多少有些兒戲了吧?張翼軫悄然一笑,向前一步,柔聲說道:“九天仙境雖是仙家氣象,畢竟高居青天之上,寂寞廣寒,不知仙子能否忍受空寂?既然下得凡塵,不如隨翼軫前往四海遨遊,逍遙世間,豈不快哉?”
此話只一出口,仙子驀然驚得渾身顫抖,後退一步,厲聲說道:“張翼軫,你當真不要命了,連天九仙女也敢戲弄?你可知若是仙子我雷霆一怒,只在動念之間,便可將你打入萬劫不復之地。”
張翼軫卻一臉笑意不減,並無絲毫怕意,說道:“九天仙境,何如人間美景?仙子倒也不必空發雷霆之怒,須知翼軫此番經歷風波,歷盡磨難曲折,得以不死,心中早就不懼生死之事,倒也不必動輒恐嚇在下!”
稍一停頓,張翼軫見仙子又穩住身形,不再怒極,心中更是明瞭,便繼續說道:“雖是我身負尋得親生父母之重任,男兒生於天地間,自當以孝爲先。親生父母棄我不顧,若非迫不得已,便有天大地苦衷,翼軫自是不敢有絲毫怨言,然仙山方丈過於飄渺難尋,翼軫自當盡畢生之力尋求。但若是置太平村爹孃於不管,窮盡一生只知尋找親生父母,又何談對爹孃之孝道?”
“是以翼軫出得滅仙海,便暗下決心,必定先將爹孃安置妥當,讓二老得以安養天年,次之也要徵詢畫兒意見,若是她願意追隨,翼軫便領得畫兒四海爲家,也無不可。畢竟畫兒乃是天地所生,在她心中,或許天地之間只有翼軫一個親人,我怎能讓畫兒一人流落世間,萬一被心懷叵測之人煉化,翼軫將何以堪?是以其後翼軫將此二事妥善處置,再將羅遠公之惡行公告天下,便可遠赴東海,尋得嬋兒和靈動師伯下落,上窮碧落下黃泉,不死不休!”
聽得眼前少年這番鏗鏘有力地話語,不知怎的,這位九天仙女周身朦朧之氣驀地一陣顫動,顯是心神激盪之下,一時難以自抑,身外雲霧隱有散去的跡象。好在過了片刻,終是壓制了意動,又恢復了冷漠之意,問道。
“說得倒也慷慨激昂,只是不只爲何方纔出言不遜,冒犯天顏?念你初犯,饒你一次。只是聽你所言,一應人等皆有安置,爲何獨獨不見那傾穎……莫非遺忘了不成?”
張翼軫一臉遺憾之色,喟嘆一聲,說道:“傾穎本是龍宮公主,天之驕女,受四海水族仰慕,得龍王寵愛,更有兄長疼愛幼弟敬重,人倫親情,身份高貴,一應俱全,是以即便沒有翼軫相伴,倒也絲毫不見欠缺。更何況翼軫此去尋找嬋兒,不知會有多少兇險,不知會到何等險惡之地,更不知會得遇何方高人,只怕是九死一生,隨時有喪命之憂,如何敢讓傾穎這般天生貴胄以身試險?若萬一有個閃失,翼軫當真便成了千古罪人了。”
話一說完,但見仙子冷哼一聲,出言相譏:“張翼軫,你如此想法初聽之下倒也來得感人,不過也是你一廂情願的推測罷了。那傾穎與你交往以來,雖說初時是感你相救之恩,但其後種種事情,她又何曾在你面前以龍宮公主身份自居?伴你小妙境上雲起霧升,教你駕雲之術,明爲傳授法術,實爲暗中護你周全,唯恐戴前往尋你麻煩。你又何曾體諒她一片深情厚義?況且自你失蹤之後,傾穎寢食不安,不辭辛勞隔兩三日便前向中土打聽你的消息,這番苦心,這般情義,豈是你一句人倫親情便可將她棄之不顧,只管一人前往未知兇惡之地,再害她形影憔悴日夜消瘦麼?”
張翼軫卻是搖搖頭,不無惋惜地說道:“我又能如何?莫非非要勸傾穎跟隨我前往尋找戴嬋兒?即便我有此心意,卻也不能這般自私,況且我與傾穎之間相交以來,淡然如水,更是談不上生死相托。再者即便傾穎答應,龍宮一衆也斷然不許,且不可以翼軫一已之私,陷衆人於擔驚受怕之中,如此不仁不義之事,翼軫斷斷做不出來。”
此言一出,眼前仙子忽然間身形顫動不停,心情激盪之下,竟是向前一步邁出,手指張翼軫,聲音顫抖地說道:“好一個張翼軫,好一個巧言令色的張翼軫,好一個深明大義地張翼軫,如此說來,那傾穎先前爲你所做的一切,只當是自作多情,只算是自作自受,只能是任由風吹雨打去,再也無法落到實處,再也無人可以體諒她的一番良苦用心麼?”
張翼軫聽了驀然心神大動,平生首次心生無邊溫存,竟是一時意亂情迷,向前一步不管不顧地猛然抓住仙子雙手,癡迷之下,聲音微微帶有一絲醉意:
“傾穎,你還要假裝到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