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若昭到夏爽院的時候,馮若晟正在廊下逗弄一隻架上的鳥兒,見她來了,便笑道:“妹妹快來看,我剛得的鷂子。”
馮若昭上前細看,只見那鷂子模樣像鷹,個頭卻與鴿子差不多,筆直地立在架上,十分神氣,便笑道:“看着挺好,哪兒來的?”
“四叔送來的。”馮若晟放好鷹架,一邊把馮若昭往屋裡讓一邊惋惜地說,“只可惜最近恐怕都沒什麼機會出門打獵了。”
馮澤除了有謝夫人這個嫡妻之外,還有一門妾室鄭姨娘。鄭姨娘原是謝夫人的陪嫁丫頭,做了馮澤妾室之後生下兩位庶子馮茂和馮節。馮若晟所說的四叔,便是鄭姨娘的次子馮節。
馮若昭與這兩位庶叔一向並無交集,也沒什麼興趣,便轉了話題隨口問道:“哥哥今日不用去上學嗎?”
馮若晟眨了眨眼睛,“原本爲了秋獵的事,跟家學的先生請了半月的假,如今這麼早回來,且鬆快幾天再去。”
“聽說,祖母讓哥哥抄經,”馮若昭有些遲疑,“這會兒我會不會耽誤你?”
馮若晟一笑,“晚上給祖母送去就可以了,這會兒還早呢,再說總共也沒幾個字,不礙的。”
馮若昭嘆了口氣,“你就好了,抄完了就算交差了。祖母讓我每天去佛堂撿佛豆呢,每天一個時辰,也不知要撿多少天。”
馮若晟十分同情地瞧着她,“撿佛豆這事我也幹過一次,無聊透了,我只幹了一刻鐘就跑了,你還要幹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光跪在那裡都夠受的……你趁早準備點棉花布條什麼的,去之前把膝蓋包包好。”
正說着,丫頭端上茶點來,馮若晟親自捧茶捧果,又催促馮若昭道:“早間正講到緊要處,偏停住了,我到現在還惦記着呢,妹妹快接着講。”
於是,馮若昭接着從宇文赫出現救人開始,一直講到最後回京之後她和馮澤去探望宇文赫遭拒。
馮若晟聽得十分入神,最後聽說宇文赫拒絕見自己祖父和妹妹,他跳了起來,有些激動地道:“這個韶鯉,連宮門都沒讓你們進,也太不給面子了,虧我還千辛萬苦地找了幅畫送他。”
馮若昭苦笑,“哥哥莫急,人家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如今受了傷,不願見人,也是說得過去的,何必生氣。我倒是想着,不知能不能找畫你那幅畫的畫師,請他幫我再作一幅,我拿去送給廣陵王。”
馮若晟搖了搖頭,“這事可難,那畫的畫師並不是什麼出名的人物,只偶爾在某處小店裡寄售,我上次買的時候,聽店主說是一個和尚拿來的,並不知道姓名。京城裡寺廟這麼多,和尚更是數不勝數,韶鯉都找不到,我上哪裡找去。”
馮若昭微微有些失望,“我原想借這個還他些人情的,這樣看來,這個法子是行不通了。”
“這種東西都是可遇不求的,”馮若晟道,“不過,你也不必老惦記着,我纔剛送了他一幅畫,算起來你也欠不了他很多人情。他堂堂一個王爺,也不該與你小姑娘計較這些。”
馮若昭忍不住笑了,“說得好像你們都多大似的,廣陵王也不過六七歲的樣子吧。”
“嗯,”馮若晟點點頭,“只不過他跟我一樣少年老成,常常讓人忘記他的年歲,說起來,妹妹早慧,也不像是隻有四五歲呢。”
看馮若晟一本正經地說廣陵王和他自己一樣“少年老成”,馮若昭實在想笑,正想打趣幾句,有丫頭來報,“二門上說,公主府的金公子來找大爺。”
馮若晟一愣,便反應過來,笑着與馮若昭說:“是金磊這小子來了。”
馮若昭奇道:“他也和哥哥相熟麼?”轉念便想到,金磊既是宇文赫的伴讀,馮若晟認識宇文赫,與金磊相熟也不算奇怪。
果然,馮若晟笑道:“一起吃過幾次飯,關係還算不錯。”他站了起來,“也不知他找我什麼事,我這就去會會他,妹妹放心,他騙你的事,我一定幫你討回公道。”
馮若昭知道他是在開玩笑,便也笑着說道:“好啊,哥哥千萬別手軟,我先回去了。”
回到秋香院裡,卻見韓氏已經起了來,正坐在窗前繡花,馮若昭連忙過去,嗔道:“母親纔好些,怎麼就起來了,還在這裡繡花,太費精神,回頭又該頭疼了。”
韓氏笑着放下手裡的活計,“我今日覺得好了許多,左右沒什麼事,便做一會兒。”
馮若昭見她在做的是給曾祖母的枕套,便道:“曾祖母的生辰還早,晚幾天再做也沒事,何必趕着。”
韓氏輕撫了撫女兒的小辮子,笑道:“不用擔心,若覺得累,我會休息。”
彷彿是十分隨意地提及,馮若昭向韓氏道:“午飯以後我要去祖母那邊幫着撿佛豆,不能陪母親了,記得一定要睡午覺,不要一直做針線。”
謝夫人那邊讓人撿佛豆也不是第一次,韓氏也去撿過兩次,是以並未覺出有什麼不妥,只哦了一聲,笑着道:“好了,我知道了,都聽你的。”
用過中午飯,馮若昭按謝夫人的吩咐,在未時到了佛堂,跪在佛像前的地上開始撿起佛豆來。她一邊撿一邊心想,馮若晟說得沒錯,真的是無聊透了。雖說可以煅煉人的耐性和毅力,但是同時它會消磨人的意志。
馮若昭覺得,倘若她真的只是一個四歲的小女孩兒,謝夫人用這樣的方式磋磨她幾次,她十有八九就會變得和謝夫人所希望的那樣,乖巧柔順,要方就方要圓就圓。
好不容易在佛堂裡熬過了整整一個時辰,馮若昭站起來的時候,只覺得口乾舌燥,兩條腿又酸又麻,膝蓋僵硬得幾乎不能走路。
這是身體不習慣,血脈流通不暢導致的,只要堅持一下,過幾天應該就沒事了。只是撿佛豆嘛,很輕鬆的活兒,跟那些在工廠流水線上每次工作十幾個小時的生產工人相比,這份工作還是很不錯的,至少時間只有兩個小時。
她一邊自我安慰着,調適自己的心態,一邊在荷花和楊柳的攙扶下慢慢挪動步子向秋香院走去。
從佛堂到秋香院,必須穿過府中西花園的一角,馮若昭一進月亮門,便看到馮若星正在池邊餵魚。
幾乎是第一時間的反應,馮若昭心想,這丫頭十有八九是專門跑到這裡來等着自己的。馮若星一向只喜歡去府裡的後花園玩,那裡更大更漂亮,離春華院也更近。如今偏跑到這西邊的小花園來,而且正好是自己必經的路上……這小姑娘想幹嘛?!
她有些好奇,又覺得有點好笑,打起精神迎上去笑道:“姐姐好。”
早已偷偷瞟了她好幾眼的馮若星,這時才轉過身來,裝作才發現她的樣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幾眼,“妹妹這是從哪兒來呢?”
“從佛堂那邊來。”
“去佛堂做什麼?”彷彿是一無所知,馮若星追問。
“祖母安排我每天下午撿一個時辰的佛豆,替咱們府結些善緣。”馮若昭心平氣和地回答。
“哎呀,這麼說,你都跪了整整一個時辰了,”馮若星大呼小叫起來,“難怪自己都沒法兒走路了,還得人攙着,真是可憐,快快快,快坐下歇會兒。”
馮若昭被她誇張的語氣弄得在心裡直翻白眼,卻也想看看這姑娘到底想玩什麼花樣。等丫頭們在池邊的石上鋪好錦帕,馮若昭便坐了下來。
按一般的宅鬥過程,此時就該打發丫頭們走開些,兩姐妹好放開了互撕……馮若昭心裡暗笑,便開口向丫環們說:“你們走遠些守着,讓我們姐妹倆好說說話。”
這話一說出來,馮若星明顯愣了愣。
等丫頭們應聲去了,馮若昭轉向馮若星,含笑道:“好了,現在沒有別人了,姐姐想說什麼儘管說,我聽着呢。”
馮若星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她本來是想幹什麼來着?
她想挖苦一下馮若昭被祖母責罰的慘樣,想諷刺一下她那還帶着青痕的臉,還想嘲笑一下她前去探望廣陵王被拒的尷尬,順帶再炫耀一下自己在行宮又認識了幾個貴女又得了多少賞賜。
可是,現在面對着這雙從容銳利的眼睛,她覺得對方好像一直看到了自己心底去。無論是自己的那點幸災樂禍、驕傲虛榮,還是那一絲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嫉妒,在對方的目光下,彷彿都無所遁形。
這種感覺令她非常不舒服,直接轉化成了莫名的憤怒,她沉下臉,冷硬地說:“我並沒有想說什麼,你這話我聽不懂。”
“噢,”馮若昭泰然自若,仍然微笑着,“我看姐姐專程在這兒等着我,還以爲有話要跟我說呢。”
“啊呸——”馮若星想也不想地立即否認,“你想得倒美,我幹什麼要專門等着你!”
馮若昭面不改色,帶着笑意接着說下去,“姐姐不必急着否認,你心胸狹窄,愛慕虛榮,又一向不喜歡我,這些我早就知道。你聽說我臉上受了傷,如今又被祖母以撿佛豆的名義每天受罰,想親眼來看看,幸災樂禍一回,也是情理之中,我並不介意。現在你想怎麼挖苦嘲笑我都可以,你開心就好。”
她笑吟吟地瞧着馮若星,眼神裡甚至帶着幾分戲謔,彷彿是在無聲地說出話語後的潛臺詞:你這個心胸狹窄愛慕虛榮的人,你那點小伎倆我一眼就看出來了,現在儘管使出來,我壓根兒不在乎,你根本沒有辦法對我產生任何影響。
被揭穿被藐視的挫敗感深深地擊中了馮若星,她無法遏制地暴怒起來,“你在胡說八道什麼?!你——你竟然敢這麼說我?!”
眼前的這個傢伙實在太討厭了!她還在那裡笑,有什麼好笑的?!不行,一定要教訓教訓她!
馮若星怒氣衝衝地上前,揚起右手就想給馮若昭臉上一巴掌。但是,很明顯,馮若昭的動作比她更快,她的右手手腕一下子就被馮若昭牢牢地握住。想也不想地,她擡起了左手,但是馬上左手也被控制住了。
馮若星的大腦已經不受控制,她用力着推拉着,想要掙脫自己的雙手,但是馮若昭的手勁明顯比她大,她完全無法取回對自己雙手的控制權。
兩個回合下來,伴隨着丫頭們由遠及近的驚呼聲中,馮若星一腳踢了過去,混亂中她到底有沒有踢到對方,她並不知道,她只知道忽然她的雙手自由了。
她喘息着,後退了兩步,被怒火衝暈的頭腦稍稍恢復了清醒,這才發現,馮若昭居然掉進了荷花池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