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這次重返皇覺寺,只帶了雲奇在山門外走動着,看上去這是兩個很普通的老頭。溪水在河卵石堆砌的河牀上歡快有聲地流淌着,他二人俯在木橋欄上。遠處有一個騎在牛背上的牧童。更遠的地方,有錦衣衛的人在保衛着他。這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光,墜地前的太陽把千萬縷金線透過西天的雲層輻射出去。
朱元璋說:“還記得嗎?那年大旱,我出來挑水,挑的都是泥湯。”雲奇含混不清地回憶說,皇上回廚房偷了饅頭給徐達他們,受了處罰。是呀,當年他託缽出去乞討時,餓暈了的滋味可不好受啊,那時什麼都不想,只求吃飽肚子。
放牛的孩子被他們驚動了,好奇地走過來,問他們從哪裡來。
朱元璋說:“從來處來,想到這廟上拜拜佛。”
小放牛娃說:“皇覺寺可靈了,你知道爲什麼靈嗎?”
朱元璋搖搖頭,對牧童產生了異乎尋常的興趣。
“這是皇封的廟。”小孩說,“你不知道這廟裡出了個皇上嗎?就是當今的皇上啊!”朱元璋問:“皇上好不好?”
牧童甩了一下鞭子,嘻嘻一笑,道:“皇上好不好和咱有什麼關係?我不照樣每天拿鞭子捅牛屁股嗎?”這話對朱元璋觸動很大。是呀,他朱元璋也好,徐達、湯和也好,當年不都是拿鞭子捅牛屁股的嗎?哪想到日後會封侯拜相當皇帝?當了又怎麼樣?每天在驚夢中生存,爲天下而憂心,比起牧童的自在,到底哪個更好?他真的很羨慕這個牧童,又不知到底羨慕他什麼。
朱元璋“唔”了一聲,問:“你去燒香嗎?”
“初一、十五都去,”放牛娃說。
“你求什麼?”朱元璋問。
牧童說不一樣,青黃不接時求能保佑他吃飽肚子,冬天求放牛時有雙新棉鞋,還有,求佛保佑東家不拿鞭子抽他。
朱元璋點點頭,若有所思地說:“這些,我都求過,雲奇,你說,現在我還會求這些嗎?”
雲奇搖搖頭,含混地說:“那是不用了。”
朱元璋說:“你看他,吃飽了肚子什麼都不想了,多好。”
雲奇有點驚訝:“你說他好?”
朱元璋說:“是啊,你看朕,每天擔驚受怕,上回回皇覺寺來,都差點叫如悟殺了,說真的,現在除了你,朕誰都不敢信了。”說到這裡竟然老淚縱橫起來。
雲奇也許不能理解他此時的感情,愣愣地望着他。
牧童拍拍牛屁股,唱着山歌,悠然自得地向阡陌中走去。
天光暗了,暗中衛士漸漸走攏來,朱元璋看了他們一眼:“你看,多討厭!牧童就不用這些,他什麼都不怕。”
四十六妃陪葬朱元璋
朱元璋此行的最大願望是參禪,他喜歡醉心於禪機中,那是一種沒入過佛門的人無法領略的滿足。
未淨長老滿足了他的要求,朱元璋認真地齋戒沐浴後來到了指定的禪堂,這裡掛滿了金黃的經幡,人一進去,就有一種靈魂飛昇的感覺,聞着佛堂裡特有的藏香味,他開始莫名其妙地懷念起當年他並不甘心剃度的佛門生涯。
朱元璋坐在竹榻上,望着煙霧繚繞的屋子盡頭。盡頭一個大蒲團上坐着一個和尚,正是李醒芳,因爲他背光而坐,朱元璋看不清他的面孔。李醒芳的聲音顯得十分遙遠、空曠,“施主不知想要問什麼,問吉凶禍福,還是問前程。”
朱元璋不太高興,反問他:“長老不知道朕是誰嗎?”
李醒芳道:“空門裡只有空,進入佛門,都是弟子,沒有尊卑,沒有貴賤,施主或貴爲帝王,或賤爲乞丐,在貧衲眼裡是一樣的。”
朱元璋說:“很是。弟子也知道佛法皆空的道理,那朕就問問空吧。”李醒芳道,觀五蘊無我無所,是名爲空,諸法究竟無所有,是空義。朱元璋問他:“朕心力交瘁之一生,也是空嗎?”
李醒芳道,萬事皆有因緣,萬事萬物並無常住不變之個體,也不是獨立存在之個體,故稱之爲空。朱元璋發問:“萬物皆無實體嗎?”
李醒芳說,空,也是假名,假名也是空,也就是空空,空空之說,是以空談空也。皇上擁有天下,對這空空,怕很反感吧?
朱元璋自稱弟子悟性淺,垂暮之年,只想求個平靜、心安。
李醒芳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施主是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嗎?”朱元璋一臉不悅,說:“弟子並不想超升,不過欲求清心而已。”李醒芳說,施主即使在皇覺寺出家時,也從未想過受佛門約束,一生做過好事,也殺過不少人,有的該殺,有的不該殺,你現在想求得心靈安慰,於是向佛,這大可不必,佛並不能讓幹了壞事的人得到良心的平安。朱元璋有點受不住了,怒道:“你這和尚,膽敢這樣辱朕?”
李醒芳拂袖而起,扔下這麼幾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施主有一世的尊榮、顯貴和生殺予奪的大權,只有化成白骨這事,施主與乞丐也沒有什麼不同。對於你來說,這也是空。施主是否大徹大悟了?
朱元璋突然覺得眼前這和尚面熟,細看看,忽然見鬼一樣大叫:“李醒芳!”他向外高叫:“來人啊,來人啊!”
衛士擁進一大羣。但眼前只有空空四壁,一爐香,青煙繚繞,哪裡有李醒芳的影子?是幻覺嗎?是夢魘嗎?但這分明是真的。
朱元璋氣喘吁吁,滿臉熱汗,不斷地說:“抓刺客,抓李醒芳,他不是和尚……”
雲奇摸摸他額頭,燒得燙人,忙傳令快回宮,快傳太醫!
皇覺寺之行,非但沒有讓朱元璋找到解脫,病勢反倒沉重了,沒過幾天,他已在彌留之際,屋裡屋外,太醫、大臣站了一地,望着氣息奄奄的朱元璋,都沒了主意。朱元璋喃喃地說着:“空是以空談空……”
寧妃說:“是不是馬上請各王趕回來呀,我看皇上他……”
朱允炆沒等說話,朱元璋卻說:“不,不。”他這根神經是清醒的。朱允炆忙湊到牀前,朱元璋出現了迴光返照跡象,他抓住朱允炆的手,再三諭令,千萬不要讓各王回來,既不準回來探病,更不準來奔喪,各守封地,防止內患外亂,要他們聽命於朝廷。
好多大臣們面面相覷,朱允炆並不深解,他說:“皇祖父,不讓叔叔們回來,於禮不合,我會受埋怨的。”
朱元璋氣喘了一陣,更堅定地說,這是他的遺囑,不可更改。
朱允炆不好再說什麼了。幾天沒睡了,看看朱元璋暫時無大礙,朱允炆便想回去閉一閉眼睛,歇一會兒。
朱允炆走過御花園,忽聞一片哭聲,他站住,問隨行太監,宮女們哭什麼?怎麼回事?太監說:“各宮都在哭,可能宮女們害怕殉葬吧?”“殉葬?”朱允炆好不奇怪,“我怎麼不知道?”
太監說,這是皇上欽定的,皇上駕崩後,凡未生育的妃嬪和宮女,全部要殉葬,現在聽說皇上要殯天了,都哭了起來。
朱允炆一聽,轉回身往回走。太監問:“太孫不是去歇一會兒嗎?一旦事出來,更沒工夫閤眼了。”此時金菊已經得到了後宮總管太監的通知,她因爲無出,又是正式封過“衷妃”的,屬於在冊的需要從死的人。金菊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傷感,她唯一的希望是見上朱棟一面,可他遠在千里之外,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奢望了。她只能平靜地等死,把一生的恨帶到陰間,也許在那裡與朱元璋能有個了結。
金菊如木雕泥塑般地坐在那裡捻着佛珠,欲哭無淚。
一個宮女說:“這時候不去找皇上,等到皇上殯天時就來不及了。”一個太監說:“娘娘好歹也是封了妃子的,怎麼也叫去殉葬?”
另一個太監嘆道:“聽說皇上有旨意,凡是沒生養過皇子、公主的一律從死。”“這不公平,”一個宮女說,“咱娘娘不也是郢王的乾孃嗎?”有人說:“乾的不算。”也有人說:“還不如不封了呢。”
金菊聽着他們的議論,如同聽着完全不與自己相干的事情,表情木然地手捻着那串佛珠。有人在門外喊:“郢王回來了!”“郢王回來接娘娘去封地了。”
這會是真的嗎?金菊轉過頭來向門口張望,眼裡有了期盼和希望的光焰。郢王朱棟真的風塵僕僕地回來了,他一進屋,就跪下去號啕大哭:“娘,娘!”金菊走過來,默默地流着淚,擁抱着兒子。
朱棟說:“我本來是想回來請準皇上,接娘去安陸享福的,卻沒想到,他們想讓你殉葬?誰說你沒有兒子?我不是你兒子嗎?”
朱允炆進來了,傷心地看着這悽慘的一幕,他也流了淚,他拉着朱棟說:“叔叔,光在這哭沒用,你跟我去見皇祖父,趁他有口氣,叫他收回殉葬的成命。”朱棟這才止住哭聲,他對金菊說:“娘,你等着,我一定能叫父皇廢止這個殘忍的成法。”
朱棟、朱允炆急匆匆進了朱元璋寢宮,對守着牀前的太醫和宮女說:“你們都先出去。”衆人悄然退出。朱允炆跪到牀前,看着艱難呼吸的朱元璋,說:“皇上,皇上!”
朱元璋沒有任何反應,喉嚨裡咕嚕咕嚕作響,像熟睡的老貓。
朱棟大聲說:“皇上,我朝不該開此先例呀,活蹦亂跳的宮女們,讓她們去殉葬,這太殘酷了呀!”
朱元璋依然粗重地呼嚕着,不睜眼睛。
朱允炆說:“皇祖父,你說一句話就可以赦免她們,最後發一次慈悲吧!”朱元璋一陣氣逆,挺了挺脖子,頭突然滑向枕邊。從一無所有到君臨天下,朱元璋嚐盡了人間的酸甜苦辣。現在,這位七十一歲的開國之君,不用再忙於算計與計算別人了。
這一年是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
朱允炆叫着“皇祖父”,頓時大哭起來,既爲自己失去了靠山哭,也爲那些可憐的女人悲傷。而朱棟的眼淚,都是爲他的乾孃而流。
一排木牀擺在空曠的大廳中,每張牀的上方有一個白綾拴成的套。每張牀上站着一個年輕妃子和宮女,個個哀哀欲絕,淚痕滿面。一個大太監吆喝了一聲:“上路咧——”哭聲驟起,四十六位妃嬪和十二名宮女都把自己的頭套進了白綾中。金菊在把白綾套進脖子的時候,眼前出現了一片紅光,紅光中,朱棟正躍馬揚鞭馳來,一路高喊着:“娘,孩兒來救你了!”紅光消失了,眼前一片漆黑。金菊機械地伸手去套白綾,手不聽使喚,幾次都套不進去,一個太監過來幫忙。
金菊與所有的殉葬者一樣,等待上路了,這時她聽到了一聲悽愴的喊聲:“娘,我來了。”在她想回頭看一眼的當兒,總管太監便長長地吆喝了一聲:“走好!好好伺候皇上!”又是一長聲吆喝,一陣噼裡啪啦響聲過後,所有的木牀被太監撤走,陰慘慘的光線下,幾十個如花似玉的女人在半空搖晃着。
恰好這時候朱棟闖了進來,他看到已是從樑上卸下來的金菊臉色蒼白的遺體。朱棟大哭:“娘,我來晚了一步,娘,還不如不給你請封了呢!”他哭昏了過去。
位於鐘山之陽的獨龍阜墓園,大金門巍峨壯觀,神功聖德碑上記載着朱元璋的功績,牌坊上鐫刻着“濟世爲民、仁德千秋”八個大字。
由遠及近的哀樂像是無字的輓歌,不知誰唱、唱給誰,無字的歌在早春的荒野裡低迴、飄蕩,述說着、嘆惋着逝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