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巨循聲望去,只見一名黑麪虯鬚的彪形大漢在人羣中脫出身來,抱拳揚聲道:
“臣只求能與季統領一較高下,不需那些勞什子金銀賞賜,還請陛下准許!”
他雙目直視將臺上,面上恭敬,眼角卻隱隱露出不屑,看得黎州衛們心裡咯噔一下。 什麼季統領,分明就是直指陛下!
誰都知道王僉事是個拿下巴看人的,仗着昔日殿試上的功名在營裡橫着走,但他武功造詣確是很高,圍剿盜賊山匪也喜歡打頭陣,所以每每同知和千總們受了氣,總是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
他向來自詡生不逢時明珠暗投,殿試沒兩年先帝就晏駕了,不然憑着洛陽對他的重視,禮部怎麼說也得把他從這偏遠之地調回京城去。人人曉得僉事心中不滿,尤其看不上登基沒幾年的新帝——小孩子懂個什麼,這廂送上門來不展展威風,真當他廉頗老矣。
單挑個河鼓衛統領就是輸了也沒什麼慚愧的,要是打得好,說不定還能將他調出這小小的黎州去。衆人格外明白他的心思,不少人爲他捏一把汗:雖說這位陛下從進大營開始就沒擺架子,可也不是一個武官能拿着隨意擺佈的呀?何況指揮使還在場呢,陛下一走,他必定要受罰。
謝指揮從暈眩中拉回神智,事情已成定論,他也不想把後果全往自己身上攬,便氣若游絲地道:
“季統領,您看這……”
今上袖手站在臺子上,顯出些看戲的神情。
卞巨嘩啦啦拋下懷裡的刀劍,低下頭看到自己衣上全是灰塵,厚着臉皮對王僉事說:
“恐怕僉事大人先於總旗等人使出真功夫,他們一個個都縮手縮腳、不敢上臺比試了。大人不妨在今日選拔之後,再和季某討教?”
王僉事驟然把兩道濃眉一皺,卞巨趕緊追加了一句:“也是在這些孩子們面前,斷不會折了大人的威名。”
今上輕輕咳了一嗓子。
卞巨沒有正經進過軍隊,從小在宮裡長大,讓他暗殺個什麼人、訓練些同樣與高門貴胄打交道的在京河鼓衛,絲毫沒有問題,但言語上對付有心挑釁的軍人,就難免勢弱。統領太實心眼,要不是這性子沒有妨礙到內衛公務,他早就被外放出京了。
謝指揮緊鎖的眉頭稍稍放鬆,連河鼓衛的高官語氣都這麼溫和,想必今上也不會太過生氣。
王僉事歡欣鼓舞地應了幾個謝字,便躊躇滿志地請示退下,在一邊等候觀摩小兵們的表現。
今上和指揮使道了聲開始,而後尋了把椅子坐在臺前。衝着賞錢和位置來的士兵們爭先恐後地涌出隊列抽籤,不多時決定好分組,欲頂替百戶的總旗們和其餘衛兵已然準備好依次上臺比劃了。
將臺一般充作點兵用,站在上面對練還是第一次,再加上底下不僅坐着他們的指揮使和同知僉事,還坐着從洛陽遠道而來的國主跟內衛,他們不由使出了吃奶的勁兒,一招一式都耍得無比到位。
謝指揮陪着今上看了一會兒,先是對練,勝出的人再由千總和幾個內衛考校。因爲一下子多出許多待選人,有一半放在了明天,估摸着戌時前能打完。
這些小子們一個個心不在焉的……他心裡暗想,定是都等着王遒和卞巨上臺呢。
於是他也看得心不在焉的,今上似乎有所察覺,壓低嗓音問了一句:
“謝大人,這王大人在黎州衛多久了?”
謝指揮趕忙放下瓷杯,傾身道:“回陛下,從得了功名來黎州開始,已經七年半了。”
今上頷首不言。
謝指揮揣測王僉事終究觸了逆鱗,這樁倒黴案子可千萬別算在他頭上。他是想管,可管得了麼?
天晚日昃,一個多時辰過去後,西天的雲彩開始紅了起來。
最後一組也決出了勝負,眼看時候差不多,卞巨悄悄來到今上身邊,附耳道:
“陛下,已準備好了。”
王放脣角一勾,從椅子上起身,看臺下幾位武官和一大片還留在場上的黎州衛紛紛正色肅立。
除去鎧甲的王遒出現在臺子邊,那把又濃又密的大鬍子不見了,配着他闊鼻大口、大膀圓腰,出奇的滑稽可笑。
謝指揮對同知驚訝道:“咱們這隻有上沙場的老兵纔會在戰前剪鬍子,這廝來真的?”
卞巨卻未換下那身素淨的河鼓衛常服,正想着按計劃斯斯文文地開口,冷不防今上率先對大家道:
“方纔統領稟告,他剛知曉王僉事要和他比的是箭術,不巧他月前才負了傷,其傷在指,恐不能親自與僉事一較高下了。”
全場立時譁然,沒熱鬧可看,他們還杵在這兒作甚?剛纔指揮下令無事的人可以先回營,白等了這麼久!
可憐卞巨閉嘴也不是張嘴也不敢,欲哭無淚地望向今上,王僉事眼睛瞪得足有銅鈴大,像要把他給拆了似的!
王放瞥了他一眼,卞巨下意識捂着右手道:“啊,季某對不住王僉事了,我這傷……哎,真真是遺憾。大人看,我那副手還堪得一練?”
謝指揮心下生疑,當下打着圓場:“王遒,季大人遠到是客,你明日挑兩個京城來的大人們比一比不也行嗎?”
他眼皮突地一跳,目光霎時極度不安地聚在了今上背後,果然——
“不需副將。僉事以爲,朕若代統領上場,可還堪得你今日所爲?”
謝指揮目瞪口呆。
不止他一人,場子裡除了內衛,所有人都震驚得半天反應不過來。
倒是那王遒,暢快地應了一聲:“得陛下賜教,自是臣百世修來之幸!”
王放淡淡道:“勞指揮做個評判。”再無多話,左袖一揚,雙眼仍直視前方:“弓來。”
待到一張最普通的竹弓呈上來,黎州衛爆發出一陣興奮的呼喊,連帶着幾個年輕的河鼓衛也得了默許在那兒擂鼓助陣。
卞巨覺得自己的臉已經被主君給丟了個乾淨,他哪裡曉得陛下要找這個藉口!所幸這下再沒有人管他,擡腳跑回一羣內衛裡,還被屬下給掰開手掌笑了好一頓,幽怨得不行。
臺下分了陣營,就差沒押銀子了,另一張弓擺在衆人面前時,竊竊私語壓制不住地冒了出來。
王僉事指着那柘木長弓道:”陛下謙讓,臣着實惶恐。弓木以柘爲上,以竹爲下,本是臣無禮,陛下卻讓臣佔了先機,這實在是……”
王放道:“四十年前惠宗南巡,亦入南安都司與將士對練比箭。當時惠宗用檍,時任楚州衛指揮使的宋聞自請用竹,聞處處退讓,十射三中,惠宗拂袖而去,革其官職。朕思及那宋指揮也是人之常情,但惠宗若敗,亦不會怪罪於他。如今不同於臨暉朝,南部三省同氣連枝,彼時曾讓一位頗有聲譽的指揮使輕而易舉地丟了官印,今日朕願以此爲據重提舊例,消除各地衛所忐忑疑慮之心。”
底下鴉雀無聲,半晌,謝指揮領衆人深深伏拜於地:
“陛下寬仁,臣等誓死追隨陛下,守衛黎州!”
喊聲響徹雲霄,王放緩緩持弓走到陣前,“不知王僉事要何種比法?”
王遒躬身道:“北轅門樹一雙月牙畫戟,立於一百步外,射中戟尖。若都中,指一小支再射,十發箭計中者次數。”
今上不假思索便應下,看得整個校場都沸騰了,皆齊刷刷地探頭瞧着遠處的轅門,那麼遠的距離射中戟頭都難,也只有王僉事能提出來這種刁鑽的法子。他日日五更早起練箭,數年下來箭術精湛,不說黎州衛,連全祁寧也找不出能與之匹敵的,每年底地方武官弓法上的切磋,也總是他奪魁。
“王遒,你太放肆了!”
謝指揮此時大爲擔憂,要是卞巨輸了還好,當衆折了今上的顏面,總是於他不利。
只聽今上不緊不慢地說道:“王僉事只將朕當成普通軍士,朕在西疆軍時,倒也看過將軍們這般比試。僉事先請罷。”
卞巨在一旁心道陛下哪裡是隻看過,當初十根箭中了七支,都鬧到先帝跟前去了。
河鼓衛已樹好了一方高大的畫戟,牢牢地插在轅門下,夕陽從側方照來,白花花的杆子十分醒目。
王僉事當先執起柘木長弓,周圍的人都靜了下來,屏息凝神地等他調試。
他闊步走到地面的標記前,微微眯起眼,擡起弓比了比百步開外的兵器。視線裡兩片月型的利刃反射着陽光,泛起明亮的雪色,他盯了半盞茶的工夫,終於看定,擡起右臂持箭入弦。
引弓極彀時,體勢反覺朝後,他稍傾右肩,一時胸開背緊。衆人的眼睛都鉤在了他嚴正的姿勢上,還沒等回過神,一道極細長的影子就忽地飛了出去。
遠遠地傳來“叮”地一聲,士兵們如夢初醒,個個喜上眉梢:
“僉事中了!”
轅門那邊的評判扯着嗓門叫道:“王大人正中戟尖!”
謝指揮在旁邊語氣不善:“肅靜肅靜!僉事將基本功練得爐火純青,你們一個個看了不知道反省自己嗎?”
士兵們默默翻着白眼,這也叫基本功?就算怕陛下待會下不來臺也不用這麼瞎說吧!
王遒鎮定地衝今上施了一禮,“陛下。”
王放亦稱讚道:“大人好箭。”
他並未像王遒一樣調弓審矢,連靴底也沒有向前移半寸,右手舉起竹弓,左右幾不可見地晃了一晃,便極快地開肩固勢。
圍觀的士兵提心吊膽,簡直太草率了,到底是不是認真要和王大人比試啊?
正這般想着,王放雙眸一凝,羽箭輕而易舉地躥離弓弦,未幾,清脆的一聲炸在了衆人耳朵裡。
“陛下也中了!”
那一頭的河鼓衛興高采烈地宣佈。
黎州衛們面面相覷,他們何曾見過這樣也能射中的!剛纔陛下隨隨便便一拉弓,就射出去了?
王僉事面上滿是震驚,謹慎地看着今上,謝指揮又是尷尬又是放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煞是煎熬。
“陛下右手持弓,臣甘拜下風。”
校場上的氣氛變得更加詭異,今上動作太快,幾乎沒人注意到他是用左手引弓的。
王放垂袖道:“各人自有習慣,左右手並無分別。僉事要指戟上哪一根小支?”
王遒沉聲道:“左上,臣懇請互換弓矢。”
王放將平凡無奇的竹弓遞給他,接過柘木弓立於一側,會神注視着畫戟的方向。
王僉事脊背筆挺,右大指逼緊弓弦,而後漸漸靠正手腕。太陽一點點沉了下去,他的額上滲出汗珠,心下一定,前手速回後手速出,萬分鄭重地將箭脫出。
王放點了點頭。
好一會兒,激動的宣告纔打破了場上的沉寂:“僉事大人射中了左上方的小支!”
黎州衛沸騰了,他們箭術最好的上峰,在京城的護衛們跟前都不落下乘!
“陛下請。”
王放左手持箭迎鏃,復而執弓橫臥,兩根修長的手指合扣在弦上,勻力平舉,徐徐後拉置於頷下,弓弦呈現出飽滿的月形。
他的脣角抿出一線嵌入根骨的孤傲,幽黑瞳仁剔透如鏡,映出校場上漫漫沙塵。一股柔力自後肩瀉下,後肘未垂,發矢無勢,頃刻間箭如流星極輕極快地衝向轅門。
“鐺!”
卞巨撿起掉落在畫戟前的羽箭,高聲道:“左下!”
場上靜的連根針落地都聽得見。
王放眉梢一動,笑道:“忘記和諸位指明瞭,這一箭做不得數。”
王僉事被激起了血性,揚起弓一連發出三箭,兩箭中的,最後一箭穿過畫戟,卡在了右邊兩根小支間。
士兵們不敢再歡呼,今上一直沒有出手,安然等到他將十支箭全部用完,報了中標的數字,方纔重新拿起那張尚未變形的竹弓。
接下來的情景彷彿順理成章,王僉事十箭六中,評判的衛兵甫一數到今上的第六根箭,就聽得百步外一陣喧譁。
原來那竹製的柄再也承受不住,竟從中間出現了一道裂縫,今上稍一運力,就從中間斷成了兩截。
王放有些惋惜地望着手中的弓,笑道:“便算王大人與朕平局罷。今日領教了黎州衛本事,不虛此行。”
謝指揮清楚這是今上好意,長嘆一聲,率部稽首道:“陛下忍讓臣等僭越之舉,臣等感激不盡。”
王僉事此刻再無異議,心服口服地大聲道:“臣今後願爲陛下上刀山下火海,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他言語粗鄙,卻無人嘲笑。連衛所裡最性子最硬的僉事都被治的服服帖帖,他們還有誰敢不信任這位年輕陛下的能力?
謝指揮斟酌須臾,打算過兩天再去次都司衙門,現在看來這陣營可不能隨便站,今上假借黃知州之手給他們送信,就是堂而皇之的立威。綏陵只有兩千多黎州衛,然而今天的事一傳十十傳百,月後還不知要在城中做多久的談資。
他心裡打鼓,嘴角仍帶着崇敬的笑:“陛下若不嫌棄衛所簡陋,臣已命人在演武廳準備了晚飯……”
卞巨從人堆裡冒出頭,“勞煩謝大人尋一處無人的屋子,陛下稍作歇息,再往演武廳裡去。”
河鼓衛們簇擁着今上越走越遠,留在原地的衛兵們一下子打開了話匣子,嗡嗡的談論直衝天際,沒有人注意到謝指揮和同知僉事都無聲離開了校場。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墨藍色的雲層翻卷如浪,一梳半月伴着寥寥星子綴在蒼穹上。
屋子裡陳設從簡,燈油刺鼻的氣味瀰漫在空氣中,但無人開窗。
牆壁上映出一立一跪兩個影子。
王放站在桌前,虛扶一把:“王大人快請起。”
王遒擡起黝黑的面龐,目中竟隱隱閃爍水光,哽咽道:“臣離京多年,從不指望能有見到陛下的一日,如今心願得償,此生再無遺憾。”
王放溫和道:“辛苦大人陪朕演這一出,父皇當年將大人放在祁寧,本是爲了給朕留下助力,待清剿叛軍之時不至於成爲真正的孤家寡人。大人妻子皆在洛陽,朕吩咐河鼓衛多加照看,請務必寬心。”
王遒再忍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啞聲道:“陛下風姿,讓臣想起了當年的陸將軍。”說罷便舉袖拭淚,“臣少時蒙陸將軍恩賞,得以拜師學藝,原想考取功名後孝敬他老人家,可卻晚了好些年。”
王放垂下眼睫,寂寂地站了幾刻,淡道:“都是過去的事了,大人不需記得這樣清楚。”
他無法遏止地回憶起在陸家軍裡的歲月,劉太宰教他拉弓射箭,教他排兵佈陣,他剛剛學到一半,京中的天就變了。
王遒看着今上動容的神色,不禁悲從中來。他這些年將自己僞裝成驕傲好勝的性格,守在僉事的位置上紋絲不動,其中的苦楚只有自己明白。然而不止是他一個,還有很多人爲了信念一天天地撐下去。
“大人這就回去罷,免得別人起疑。”
卞巨抱着一袋沉甸甸的賞賜給他,王遒謝了恩,整理儀容後板着一張臉出了小屋。
王放面對光禿禿的牆壁,斂了心神,詢問道:“又有何急報?”
卞巨從懷裡掏出一封上着火漆的信,紙面在幽暗的燈光下浮動着絲絲縷縷的暗金花紋,極是華貴。
他掃了眼,沒有接,“念。”
卞巨依言拆了,放在眼皮底下飛速瀏覽一遍,卻是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個字。
“匈奴的?”
卞巨一鼓作氣:“是,匈奴朝堂經過商議同意了宇文太后的提議,意欲用安陽長公主聯姻大漢,成永世之好,來使四月至洛陽。”
王放不再難爲他,從頭到尾細讀那封辭藻華麗的國書,不僅蓋着國璽,還押着太后鳳印。
“陛下要回嗎?”卞巨試探開口,“裡面明確說的是安陽公主,秦夫人……”
他倏地住了口。
王放握緊那張紙,對摺兩次,撕成無數碎片,看着它們在火裡化爲灰燼。
“讓禮部回,若來使至京,朕從南安回禁中,必將在含光殿設宴親迎。”
這是要答應的態度。卞巨不認爲他會娶傳聞中任性的北朝公主,要聯姻的話,明明有更好的人選。
“暫時別告訴她。”
王放低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