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嘯,樓前的池塘鋪了一層厚厚的冰,在凋敝枯木間明晃晃的,很是顯眼。 碧合苑廢棄已久,在這偌大的樑宮中沉寂了十多年,難以窺見昔日蔥蘢之景,平日更無人涉足。
自先帝殯天后,宮女和內監被換了一茬,甚少有人知道今上身體虛弱的緣由,只有宮中的老人才明白這位來自旁支的陛下幼時曾在碧合苑住過一段時日。
雪花落在大氅上,蘇桓望着空無一人的岸邊,心中有些恍惚。多年過去,他仍然能清楚地記得冰水將身軀包圍的感覺,無數個晚上他會在夢中看見自己越沉越深,那些呼喊的聲音如同在另一個世界,他再也觸碰不到從水面伸下的手。
他吐出一口氣,擡起平靜的眼眸向遊廊看去,卻剎那間僵住了。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子披着一襲厚厚的狐裘,眉眼彎彎地衝他招手笑着,彷彿不知道什麼是憂愁。
蘇桓眼神在遠處定了定,快步走上前道:“誰讓你來這的?還不快回去!”
女孩身旁的宮女戰戰兢兢,被他皺着眉厲聲呵斥:“將她帶回寢殿,禁足一月,十五也不必向太皇太后、太后請安了,好生養養規矩!”
女孩卻像沒聽見似的,一下子躥進他的懷裡,拉住他的手放在小腹上,笑道:“陛下莫要生氣呀。”
蘇桓狠狠攥住她的手腕,臉色愈發沉,“放肆!”
宮女嚇得一跳三尺遠,兩膝打顫,他見已來不及避讓苑外來人,閉了閉眼,聲音竟帶了絲懇求:
“快些回去。”
女孩搓着他冰涼的手,嘴角還是掛着明媚的笑容,嫣然道:“我就是想見你一面嘛,以後還不知道能不能再看到你呢。至少讓寶寶見一次他爹爹,不然他孃親要是不在了,可沒人拉着他的手說這是爹爹啊。”
他的手指輕輕一顫,女孩接着笑道:“好啦,陛下不要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與其讓他們帶到個角落裡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掉,還不如搶先見見陛下,然後回宮裡坐着,後頭再有什麼事,可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陛下放心。”
有一瞬間他極想抱住她,可終是將她推開了,一個字也沒能說出口,指着宮女示意將人帶走,衣袖抖得厲害。
“是樂妃呀。”
清脆而尖銳的聲音已經到了跟前,宇文嘉苑拖着緋色宮裙款款走到蘇桓跟前,仰起一張妝容精緻的臉,撇了撇嘴,目光極爲不悅。
“陛下在這裡做什麼?”
蘇桓側過身,面無表情地頷首道:“嘉苑今日得空來尋朕?”
“不是陛下讓臣妾來的麼?”宇文嘉苑轉念一想,許是姑媽看她這幾日都沒往玉衡殿跑,趁機牽了條線,畢竟年後就要成婚了。
她越發得了底氣,朝前邁了幾步,“樂妃倒是膽大,沒聽下人們說過這地方不能進麼,還是仗着自己得寵,覺得這宮裡沒地兒是你不能去的?”
女孩行過禮一直低着頭,不自然地拉着自己泛黃的狐裘,這個侷促的動作看在宇文嘉苑眼裡,不覺舒服了幾分。她還是第一次仔細看這個據聞已經懷孕的妃子,和自己年齡相仿,但出身寒族,數月前在詔獄喪命的給事中虞審正是她的舅父。
宇文嘉苑突然揚起紅脣,從懷中拿出一根樣式簡單的玉簪來,嬌嗔道:“陛下哥哥,幫我戴上好不好?”
女孩擡起頭來,眼光掃到那根簪子,笑顏如花地稱讚道:“真漂亮呀!……啊,是妾多言了,郡主莫要在意。”
蘇桓指節攥得發白,面色溫和,慢慢地接過玉簪,插在嘉苑濃密如雲的烏髮間。
宇文嘉苑縱然遲疑了片刻,在對方羨慕的眼光下還是止不住地得意,“陛下送的,自然是最好看的。”
蘇桓沒有否認,“嘉苑,朕有事和你說。你若是不在意,就在這樓裡談如何?
宇文嘉苑一喜,重重點了點頭,神色複雜地對女孩道:“你可以回去了,今日姑媽會派人來,你可要待在寢宮裡,要是人不見了,指不定還說是本郡沒氣量呢。”
女孩乖巧地應是,頭也不回地跟着宮女從小路走向側門。蘇桓始終面對着宇文嘉苑,隔着一層衣物擡起她柔軟的手,穿過寂靜的走廊,一直到達小樓的入口。
待兩人出了碧合苑,宮女撐傘扶着女孩,臉上略有淚痕:
“您不用這樣的。”
女孩轉了轉眼睛,“夕月,你不覺得那根簪子很漂亮麼?”
“那是您親手雕的……”
女孩嘆了口氣,把手伸到傘外接住落下來的六角雪花,“所以啊,我真的覺得它很漂亮。”
宮女再也忍不住嗚咽地哭起來,女孩有些頭大,推着她往前走:“哎呀別哭別哭,我說的是實話嘛。”
*
“快看,是賀蘭公子!”
來人獨自撐着油傘,官服髮帶一絲不苟,青綠袍色襯得他在寒冬臘月里正似一株含光溢彩的梅花。
宮人們紛紛避讓至石階邊,幾個年小的宮女在人牆後頭悄悄議論,“怕是要尋陛下吧,可陛下現在不在玉衡宮啊……”
賀蘭津耳力甚好,眯起眼望了望陰翳的天空,突然轉了步子走向一個執掃帚的宮女,脣角一揚,低聲道:
“陛下現在何處?”
那掃雪的宮女被突如其來擡起下巴,臉紅的快要滴出血,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他撤了手,往後頭一指,被點到的小宮女嚥了口唾沫,看着他越來越可怕的臉色,趕忙道:
“奴……奴婢們真不知道陛下去了哪兒,只曉得是和青邑郡主一道的,太后殿下早前讓郡主來了趟玉衡宮,沒見到陛下便又出去了。”
賀蘭津將傘向前傾了半分,正爲最近的宮女擋住雪花,復笑道:“真乖。若是太后娘娘再差人來問,便說本官亦去尋陛下了,可無意打擾郡主興致。”
人羣后一個身量不高的小黃門弓着身,腳步已然離了數尺,他的火氣霎時壓不住,厲喝道:
“站住!本官已着長隨往離珠宮稟告,卻有你什麼急事!”
宮女癡癡地看着他,他將傘遽然一撇,大步流星地沿着乾乾淨淨的宮道往西邊去了。
和下人爭辯平白折了自己身價,可是他心裡不舒服,無暇管這是在什麼地方。反正明天的朝會過後,他能不能踏足禁中都需要商榷。
賀蘭津披着一身薄雪停下,眼前是茫茫的白,三千宮宇逶迤如長龍,吞噬着地面上的行人。他緩緩撐住額頭,手掌察覺了一絲熱度,許久不曾酸脹的眼眶竟格外澀然。
背後響起靴底踩碎冰塊的聲音,他剎那間神容一整,回頭看去,原是今上身邊那個又瞎又啞的秉筆。
宦官朝某個方向擡起樹皮似的手,搖了搖頭。賀蘭津哪裡會聽,直說道:
“多謝,但我實在無法忍這一時,你先回去覆命。”
宦官作勢要拉他,他勉強扯出個微笑,道:“本官想拜託你去明心宮打聽打聽近況,陛下約莫也有這個意思,你就順路替我帶個消息吧。”
他不多留一刻,向宮內廢棄之地奔去。
*
“我會和表姐說的,陛下就放心吧!”
宇文嘉苑以袖掩住口鼻,害怕吸進樓中的灰塵,興致勃勃地繼續盤問:“那洛陽的國主真有傳說中那麼好看麼?好看的人這世間多得是,才識讓公主阿姊看得上眼,那纔可以。祖父有大半年沒見她了,想她的緊,表姐歸期就在下月,屆時肯定要去相府,回來後我親自去找她說話。”
蘇桓關切道:“左相身子好些了麼?朕這個時候提安陽的終身大事,他定是不樂意的。”
宇文嘉苑俏臉微紅:“陛下哥哥剛纔連幼時的事情都和我說了,我原先還有些不高興,可是既然……既然遲早要進宮,陛下又對我沒有芥蒂,我還有什麼理由不幫這個忙呢?況且這對錶姐和祖父也沒有壞處。”
她鼓起勇氣,眼睛不住地瞟向旁邊,“那陛下哥哥是不是有一點,有一點……”
“微臣參見陛下,參見郡主!”
虛掩的大門一下子開了,宇文嘉苑怒目視去,只見一襲綠衫的賀蘭津挺直身子跪在門口,眉目異常凌厲,看她的眼神冷得讓她沒來由地顫了顫。
蘇桓心中不知是解脫還是沉重,平靜地走過去扶起他,“何事。”
賀蘭津鬆開咬緊的牙關,拂衣起身,嗓音森涼:“北境十五萬人全軍覆沒,半個時辰前斥候疾報。”
蘇桓看着他,“此等事自有人報到朕前,卿莫不是太心急了。”
賀蘭津的目光在宇文嘉苑身上轉了一圈,深俯下去:“陛下教訓的是,微臣逾越了。”
宇文嘉苑乍聽聞這一消息,如遭雷擊,十五萬人……真的就這樣沒了?那雖然是她三叔領的兵,卻全是賀蘭省麾下的人啊!下月左相將封宣平侯,這事傳到朝廷裡,即使有大批的宇文氏臣工,民間也會有士子不顧安危挑起爭端!
她急忙輕扯蘇桓的袖子,“陛下,陛下,當前最重要的是讓活着的人平安回朝,切不可亂了陣腳。”
一時樓中寂然,蘇桓拍了拍他的肩,“賀蘭將軍呢?”
賀蘭津恢復了冷靜,抿脣不語,等了片刻,方道:“臣父……”他此刻恨不得把這個礙事的宇文氏郡主丟出去,抑着衝動一字一句地說:“蒙陛下福澤,臣父正在回京的路上,只是身體不允,得仰仗宇文將軍領着殘部了。”
宇文嘉苑尖聲叫道:“賀蘭津!我宇文家爲國爲民,哪一點做的比你家少?你這是要把所有罪責推到我三叔的頭上麼!”
賀蘭津嗤笑道:“微臣真是受不起郡主這麼追根究底。郡主若是不豫,等到明天就可以安心了。”
“你什麼意思!”
“夠了。賀蘭津,你隨我去書房,嘉苑,”蘇桓歉然地看了氣的面色發白的少女兩眼,“太后那裡你不是還沒來得及去?這就過去問安罷。”
宇文嘉苑從小嬌慣長大,哪受得了賀蘭津這種向來嘴上不善的人,只得狠狠瞪着他,屈膝行了個禮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
蘇桓解下大氅,靠着立柱劇烈地咳起來,“……是我對不起賀蘭將軍,我只望他能撐到明都,撐到那一天……”
賀蘭津艱難道:“那時你說過,他們領的是賀蘭家的兵,我爲什麼就像個局外人,一點也沒有反應?可是現在,就算我等不到父親和大哥活着回來,就算他們反咬一口抵死不認,我依然不得不袖手旁觀!因爲至少得留下活着的一個人!無論他們遭到什麼對待,我都必須裝作看不到!”
蘇桓注視着他通紅的雙目,疲憊與悲哀接連涌上心頭,說出來的話卻莫名地冷:
“賀蘭,你要是做不到,我是沒有能力保住你們的。”
他的嘴脣輕輕動了一下,像是個嘲諷,“你知道,我連自己都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