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永甲把文書的封皮揭開,上面赫然寫着:‘中書省奏請海防新政之疏’。
“您打算對海防下手?”他擡起雙眼,疑惑地看着鈕遠。
“你不是也這個意思?”鈕遠坐到一旁,問道。
“最近海疆確實不平,”葉永甲又翻起了一頁,“看閩粵一帶遞來的戰報,自今年三月開始,海寇便不斷侵擾沿海州縣,搶奪一番即去,官軍追則中伏,不追又將坐視焚掠,這段時日實是艱難。”
“可問題出在哪兒?不就是武備廢弛嘛!”鈕遠指手畫腳地說道,“正當如前時一般,再行變法,整頓軍事!”
“要論這個,我是與奉相一條心的,”葉永甲合上奏本,但並未拿起筆,而是指了指自己的心,“可賊患方興未艾,在此時大舉革新,傷及的只有百姓。江南形勢與邊塞不同,斷不能與前時一概而論。我的建議是,海防應當嚴加籌辦,但要是奏書裡這麼個改法,恕在下難以信服。”
鈕遠從來都不願意聽別人的異議,見葉永甲也在此處大發議論,當然很不高興,直接把頭側了過去。終於等到對方說完了,他才冷着一副老臉,撇起嘴問:“說這麼多,葉尚書到底籤不籤?”
葉永甲被問愣了。待片刻回過神後,他卻並不感到惱火,反而從容地微笑了。這笑容不是無奈,彷彿有一種聽之任之的意思,點頭道:“哦,不算怎樣,下官會籤的。”
他拿了枝筆,飛快地在奏紙上寫了幾個大字,就遞還給了鈕遠。二人沒有絲毫眼神的接觸,鈕遠直將奏疏從他手中抽走,夾在腋下,便轉身一步步走下臺階,離開了兵部衙門。
“丞相,容我簡單說一下變法的事宜。”
鈕遠看了眼柳鎮年,又看了一眼坐在旁邊傾聽的桂輔。
“若要解決海患,必先探尋海寇動兵之由。這些賊人本來沒有頭領,只是各自爲戰,散兵遊勇,故而經年蟄伏,不敢進犯天朝。如今之所以敢鋌而走險,是因有一名夷國逃兵自南洋來,佔據一處小島,以金銀糾集部衆,廣收賊心,爲之繕甲磨兵,慫恿他們來犯天威。於是據此可知,他們人數不多,只得抄掠百姓,不能攻城掠地。而官府遲遲不可滅者,無非兩點:第一,離他們巢穴太遠,無法徹底掃蕩;第二,他們來去無蹤,行軍神鬼莫測,官兵一旦疏忽,便要爲其所襲。”
“鑑於此,下官決定習效他們的辦法,籌劃在島上建立防禦,”說着,鈕遠快步移到了一張牛皮地圖面前,指着一大片的海域說,“柳公你看,自山東以南的大片海疆,島嶼無數,可謂星羅棋佈。若能派大軍進駐諸島之上,大修城牆炮臺,四處連成一片、遙相呼應,那羣賊人還怎敢靠近陸地一步!”
“把守境拓展到海島一帶,固然是好事,但這些島嶼多數孤小懸絕,如何保障糧餉?”柳鎮年憑着一副西洋眼鏡,將將看清了地圖。
鈕遠不慌不忙地笑着,作了深揖:“對於這點,下官早就想好了解決之策。既然防守之責在於諸島,那麼陸地便可安定下來了。當遷徙居民至沿海屯田,必可保證供應不缺。”
“怎樣,二位都支持麼?”鈕遠不知不覺地挺起了胸膛,揹着手問。
這句話平穩地落地了,卻沒有人將他拾起,得到的唯一回應只是壓抑的沉默。柳鎮年用遍佈皺紋的雙手緩緩摘下眼睛,目光直直地朝向桂輔。
後者不得不看向他的眼睛,對視了一會兒,頓時不知所措,只笑着說:“主意不錯,挺好的。”
原本胸有成竹的鈕遠看到這個畫面,不由得感到難堪,羞愧之情溢於言表,他悶下頭去,越想越覺得柳鎮年的反應莫名其妙。
“桂太尉支持就好……”柳鎮年隨即開口了,“奉相,有多少人聯的名?我兩個也簽上,你自己去交給皇上看罷。”
“稟報柳公,幾乎所有的主官都簽了名。”
“好,我明白了……”柳鎮年用他那老邁緩慢的聲音說道,已經沒人能從中聽出當年的氣勢了。就連鈕遠也一樣,他根本不在意柳鎮年的語氣是重是輕,畢竟聽起來都是一樣的懦懦。只靜等着這位老頭子簽完了字,就帶着奏疏走了。
“柳公,”桂輔看着鈕遠走得遠了,便上前道,“奉相不比晏相穩重多了?這個提案不是不可行嘛。”
柳鎮年道:“我何曾質疑過他的能力。不過此人功名心重,心氣又浮躁,現在年紀越大,反而越沉不住氣了。往常他行事,需要一個人輔佐着,以補正他的不足。可現在呢?晏參政離世了,朝野上下都被他壓得不敢說話,人人自危。這樣一個滿是爭議的奏疏,所有的主官都能同意,放在以前,誰能想象?如今一帆風順了,他就會肆無忌憚,行事沒個規矩了……早晚會走晏溫的老路。”
“可是他的話……”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桂輔還未說完,柳鎮年便打斷了,“但我瞭解他。”
“那您爲什麼不駁回去?”桂輔仍舊不解。
柳鎮年發出一陣苦澀的笑:“太尉聽過一個詞,叫博採衆議。可現在整個朝廷只有他一種聲音了,我駁回去,能聽誰的?現在我七十多了,眼睛花了,腿腳也開始軟了,身上落下了不少病症……早已無法做到事必躬親了。”
桂輔看着他落寞的樣子,自己的臉上也不禁透露出一絲失望:“柳公啊,您當初殺伐決斷,何其氣派!多少文人志士不怕非議,情願投入您的帳下,不就是希望您通過雷厲風行的手段拯救國家嗎?現在這一點都失去了,您竟然會坐視着我們走向衰敗,甚至滅亡……”
柳鎮年不辯駁,也無法辯駁,他依舊親切地望着桂輔的面龐,伸手正了正他的衣領子,笑呵呵着說:“你看,太尉當上了御史,說話果然不留情面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