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思經看他已然動搖,便輕輕一笑,接着說道:“所以我猜測,那邊只能有兩種情況:一是知縣未曾拆視,爲葉永甲等人所詐;二是知縣徇私之事被人發覺,已處在他們的控制之下了。至於這兩者孰是孰非,還需要慢慢證實,這也不是我一兩句就能講清的,希望您和另外幾位客商明白。”
儘管胖番商還不完全放心,但聽了這一番肺腑之言,疑心也消減大半:“誰遇到這種事情都不好受,我理解主教您。不過問題尚在,這封假文書來歷不明,眼下恐怕難以處置啊。”
吳思經揪着公文的一角,沉吟片刻,答道:“是的,怎麼說都是官府寄來的,譬如一個石頭,它投進水裡總是要見個浪花的,我們不能置若罔聞,總得吭個聲。”
“不如且將這份公文交給我,我派人送還寧河。若得以面見知縣,親聽答覆,便可免除你等的懷疑;若被葉永甲等人所阻,亦可將文書留在彼處,權當一個證據——畢竟假造公文也是個大罪。”
胖番商頷首道:“對,就算我們沒法反擊,也得讓他難受一下。但我怕這是朝廷的授意,無論如何會死保他們。”
吳思經哈哈大笑:“這些漢人豈是鐵板一塊?反對新政的官員大有人在,到時候羣起而攻之,鈕遠都保不住姓葉的。再換一個矇昧不知的蠢材過來,連哄帶騙一番,鑄造鳥銃的計劃照樣成行!”
胖番商的笑容自然地浮現出來:“但願能如你我所想,讓此時的局面有個圓滿的了結。”
葉永甲幾日前的上奏已經到達了京師,鈕遠仔細讀罷,深知當地的局勢遠比自己想象中要複雜,便果斷聽從了葉永甲的意見,僅以私書之名,批了個‘鑄鍛皆有其宜,各部議之未決,請北塘暫勿開工,以待詔旨’,火速送到寧河。
“暫勿開工,以待詔旨……”縣令讀到末尾,停頓了一小會兒,“如今是關鍵時節,朝廷怎麼還不置可否呢?”
“這消息……要捅給吳主教嗎?”垂手侍立的心腹瞅着公文說。
“你他媽閉嘴!”縣令瞪起眼睛,隨手抄起一本書,狠狠往他臉上砸去,“還跟我提這廝!我和他已經恩斷義絕了,聽到沒有?!”
“是,是。”書辦往後稍退兩步,躬身道歉。
知縣咬幾下牙,慢慢收住脾氣,壓低了聲音又說:“不是我朝你發火,那葉永甲太厲害了。咱的一舉一動全在人家眼皮底下,誰知道安插的耳目正在哪裡聽着呢。這尊佛招惹不起,還是保命要緊,別的一概免談。”
“稟大人,吳思經派人求見,說要把之前的公函獻上。”一名衙役突然闖入書房,抱拳相告。
心腹以膽怯的眼神望着縣令,縣令也傻眼了,他茫然地左看右顧,猶豫一陣,纔將將冷靜下來,立刻令前者退去,藏好公文,轉頭說道:“那就,請……請他進來。”
“小人見過父母官。”兩扇門輕輕關閉,光線灰暗,一個五短身材的奴僕納頭便朝前方跪拜。
知縣不屑一顧,玩弄着筆桿:“堂堂天朝男兒,竟給一個異族人幹活,不丟臉面?”
“縣父母幫着我家老爺踐踏國法、橫行市肆,小人雖是丟臉,無非是跟着大人一起丟。”
“你……”
知縣被他的話噎住了,頓時微笑起來:“看來吳思經能選你來此,是有一定原因的。說罷,他什麼事?”
奴僕掏出一疊信來,高高舉過頭頂:“我家老爺十分疑惑,朝廷發去的公文怎麼不帶官印?故而送還回來,讓大人給個說法。”
縣令昨晚就已從葉永甲口中得知了真相,心中倒是波瀾不驚,但戲總要做足。他伸手接過信來看,便一面苦嘆,一面跺腳,一副悔之莫及的模樣。
“哎呀,這封信我可從未拆開過,哪知道寫得這些東西!”他拍着額頭,像要急出眼淚了,“蒼天啊……葉永甲這個王八蛋!他爲何這般欺騙本官?”
“吳老爺說,這是他使出的離間之計,以此挑撥你們與客商的關係。”
“對對,離間之計!”吳思經慌忙一拍大腿,“不知道他們信了沒有?”
“沒有。”
“這就好……”知縣一直愁眉苦臉着,“其實何止我,連李文守李參政都被他愚弄!可這葉永甲是當朝宰相的得意門生,即使我今日知道了,也不敢同外人講,就只能和吳主教互相說說了。”
“李文守不與葉永甲一夥嗎?”
“非也。李文守與他水火不容,所以葉、蔡二人跑去住客棧,他則在我衙門的客房裡賴着。葉永甲藉着這次挑撥,志在剷除異己,橫行朝野。李文守攢着一肚子悶氣,所以纔在那天會談上逼迫番商,大發雷霆,想要把他的新政攪黃。”
“可千萬不能黃了。”
“是啊,那樣我的腦袋也掉了。可葉永甲如此挑撥離間,遲早會壞了大事。我打聽了,朝廷近一個月都不會有文書到,若吳主教那裡收到公文,切莫相信。”
“如果有緊急情況,豈不是把您的信漏過去了?”
“這樣,本官親自寫的就留個記號,於信頭蓋半個印章,於信尾蓋另一半,叫你家老爺折齊了,若是相合,即爲我本人的信件。”
那奴才再一頓首:“大人高明!小人一定牢牢記住,一字不差地回稟吳老爺。”
縣令微笑擺手:“好,你去吧。等這次事件結束,我要與他好好吃上一頓大宴!”
奴僕滿口應承,恭敬地退了出去。
知縣吐出一口長氣,見得他的影子遠了,又將櫃子裡的公文拿出觀看。
“你先把你的本職工作做好。”
突然的一句話,嚇得知縣把公文趕忙一塞,擡頭看時,竟然是兵部侍郎蔡賢卿。
“剛纔來的,是不是吳思經的人?”他捋着鬍子,冷笑着道。
“是,我全按您的要求說了。”
“看來你小子也不傻嘛!有了這一着,必叫那吳思經死無葬身之地!”蔡賢卿登時捏緊了鬍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