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賢卿在躺椅上搖着,左手上掐着念珠,還是萬郡王送他的,紫得發黑的紫檀輕輕發出薄香;他眉毛舒緩着,閉着眼睛養神,身旁則侍立幾個小戲子,給這位老師傅捶背捶腿,以希圖上進。
“蔡師傅,過幾天您就要帶着班子去王府演了,徒弟們半輩子都沒親眼見過王府的氣派,能不能……讓咱們開開眼界?”那年輕戲子架着他的腿,賊似的盯着他。
“你們他媽纔到哪就半輩子了?”蔡賢卿乜了他一眼,“你們幾個還是過些天到南邊演去,別在萬郡王面前鬧了笑話!”他口水近乎噴到那戲子臉上,那人只得低下頭。
“蔡大人,有人託您辦些事。”一位老者從屏風後出來,手裡攥着書信,正要靠前。
“唉,不用過來。信誰寫的?”蔡賢卿看着那串念珠,道。
“就是南京國子監那位衛及民衛祭酒。”
“衛祭酒的朋友?快請!”他吩咐罷,一邊自躺椅上站起,呵斥那幾個戲子說:“我要見貴客,你們先一邊去!”
那幾人趕忙聽從,跑進裡屋去了。
“貴客!敢問足下姓名?”蔡賢卿朝葉永甲一拱手,笑容滿面。
葉永甲這回獨自前來,也不帶跟隨,從容答道:“在下姓葉,名喚永甲,字廷龍,曾爲衛祭酒的學生,今事陷落魄,特來相擾蔡公。”
“何談相擾,請坐。”蔡賢卿抽出椅子來,自己則轉過身坐在躺椅上,把念珠放在一旁。
“在下雖是唱戲出身,受那些士家子弟厭棄,但亦有救世之懷、雄心豪膽,自求能建功立業,自然最敬祭酒這般剛正不阿的英雄!既是他的學生,有事儘管說,賢卿力求辦得穩當。”
葉永甲見他說得了斷,便大肆談起來:“永甲本爲朝廷親賜進士,先君乃朝中左都御史,因得罪了柳鎮年,被彈劾下獄,在獄中身亡;禮部侍郎盧德光藉此上本查抄我府,致使官祿皆免,進士被奪。”
“你想讓我告知郡王,請皇上爲你葉家昭雪,以恢復進士之名?”蔡賢卿問道。
“就是如此。”
蔡賢卿抓起念珠,“好,廷龍你靜待消息。”
也就如此過了數日,蔡賢卿從郡王府演完戲回來,便先知會葉永甲,告訴他事情已辦妥,不過還須幾個月的時間待皇上親自下旨,這期間算是安穩的住下來了。
葉永甲平日本就無事,便好去蔡賢卿那裡拜訪,聊聊閒天;但凡一去,見他事情雖比衛懷繁雜得多,但遠沒有衛先生那麼勞累睏乏,總是打理的從容不迫,時間在此彷彿無窮無盡,因爲他臉上一直沒失過那份輕鬆。葉永甲在心中度量,他可能比起衛懷更適合幹大事。
他雖常與葉永甲說當戲子也算不壞,可那強烈的功名心卻隱藏不得,處處顯出對自我身份的鄙夷,內心實際上將這微賤行業當做急欲擺脫的泥潭。與其稱此爲虛僞,不如說他深知世事的規則。
且將要點轉到京城。萬和順託人捎帶來辨冤奏書,不過未能徑直交給皇上,當然要令柳大將軍過一過目。他本意是將奏書扣着,但晏溫卻勸說:“將軍若就此行事,恐四面樹敵,此後人心不服,政令難以爲繼;如呈奉陛下,葉永甲必重恩將軍,雖曾彈劾其父,此怨亦能消解不少。”柳鎮年便聽了此番見解,才呈奉了皇上,皇上當即下旨,還了葉永甲進士之名,並出於撫慰的意思,遷爲陳州通判。
柳鎮年當然知道陳州是什麼地兒。這還得敘述接近一年前——也就是葉永甲剛出離濟南之時的事。時因盧德光上奏抄了葉府,有些受皇上賞識,便得意開來;正遇上柳鎮年的某些黨羽準備往禮部裡派人,被盧德光上奏罵了一頓,倒是酣暢淋漓,然而罵後卻恐慌得緊,只可請奏外任,以暫避鋒芒。
今日皇上突將葉永甲調往陳州,柳鎮年心裡多少添了顧慮,但始終琢磨不透,權當皇上順口一言了。
葉永甲接了旨意,不過這回重受進士,便無當年之心境了;或許是覺得理所應當,抑或是歷過幾件大事,對那純正的志向已失了追求的動力。
他拿好包裹等物,和寇中一起,與這雄麗的京城作別。他臨走換了匹馬,開始向陳州進發。
這一路遠沒有想象的危險,途中見了官驛便歇他一夜,隔日繼續起程,就如此漸漸到了河南。此時因見天晚,他們二人入了官驛,將馬匹歇着;進了屋,官驛的人備了飯,還炒了一盤野菜,二人吃了不少,見天色不是太晚,便出屋在迴廊裡散步。
也是很巧,葉永甲正走着,見前面屋子裡也慢慢走出一位官員,他朝屋內一瞥,趕忙喊了幾句:“你們別跟過來了,我一人散散心。”
那裡的門便靜靜關上。
葉永甲看那人身形不高,生得方正,眉毛淡而平,目光隨和,鼻樑稍高些,嘴脣薄,一眼望去,面孔倒不甚似人,活像只羊。
“敢問公是要去哪上任?”葉永甲搭話道。
那人見他迎面而來,笑着迴應道:“鄙人姓陳,名同袍,表字共胄,要赴汝寧當官,閣下……”
“在下喚作葉永甲,公喚我廷龍便是。”
寇中在旁看着,覺得他倆倒極爲投機。
“哦,廷龍年歲幾何?”
“今年二十一歲了。”
陳同袍一摸頭,隨之擡頭看了看天氣,“那我倒稱你爲賢弟嘍。”他說道。
“我看着這外面有點微雨,”陳同袍和善地道,“你我……還有那奴才到屋裡避避可好?”
葉永甲一點頭,陳同袍便拍了下掌:“那就請!”
葉、寇二人一進門,試着熱風撲面,裡面生了爐子。有三五個奴才圍在爐子邊,看見主子歸來,忙紛紛讓避,退到牆根。
“賢弟不是要去陳州嗎?”陳同袍平淡地問。
“沒錯,任了一個通判。”葉永甲一一答道。
“看來賢弟沒當過多久的官啊。你可知陳州的知府是何人?”
“誰?”葉永甲看着他的眼睛。
“盧德光。他曾任過禮部侍郎,有幸見過幾面。”
葉永甲的目光略顯遊移。
“看來賢弟和他還頗有瓜葛。”陳同袍沉穩地笑道。
葉永甲稍感吃驚,將眼神一收,“往事而已。”
“明白。”陳同袍再不追問,仍顧自道:“這知府爲人處世,人雖都道他迂腐,實則屢有籌畫,甚至計謀深遠;你見他因觸怒柳黨,外任陳州,看似遠離朝政,然而隔京師絕遠,定得……”
陳同袍忽將眼四下一睃,沉默半晌,遂輕輕一笑:“這地方離陳州近得很,兵也都是那裡派的;你明日約莫就到了,只不過凡事要小心。”他拍了拍葉永甲的肩。
看着這位言語平和的陳同袍,葉永甲在他身上甚至看不到一絲急迫及多餘的情感,收得恰到好處;那句意味深長的話,或是提醒,更給他增添了深不可測的感覺。此人的城府莫有比擬,貌似所有表露的喜怒都成了他別有用心的工具。
老實說,葉永甲厭惡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