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嵐騎馬星夜兼程,連續趕路五天五夜,終是攜一身風塵回到了久違的帝都。
昔日她是貴妃,現在她是本該埋在黃土裡的人,以她現在平民的身份,想進入皇城簡直無異於天方夜譚。
唯一的機會只在灩貴妃身上,也就是霓裳。
雲嵐花了不少銀子纔得到消息,獲知霓裳不日要上文殊廟拜佛求子,這便容易多了,她早早僞裝成香客,無聲無息混入了廟中。
貴妃駕臨文殊廟,平民自當讓步開道。雲嵐站在人羣裡看着那頂尊貴的轎子,記下轎子停在了哪個院子之後,跟隨着人羣散開,直等到合適時機,這才熟練地飛檐走壁潛入文殊廟深處。
然後她就看到了站在古井面前的霓裳。
霓裳似乎生得更美了,豔色宮裝完美勾勒出曼妙身形,雲鬢黛眉,妝容精緻,舉手投足間都透出矜持高貴的氣息,再也看不出哪怕一絲女殺手的影子。
這或許,是件好事。
雲嵐步履輕緩靠近古井,趁其不備施展輕功瞬移過去,擡手按在了霓裳頸間不許對方回頭。
“……何人如此大膽!”霓裳一聲冷喝,額頭已滲出細汗。
養尊處優慣了,被人貼身到這種地步,居然都沒有發現。
雲嵐卻只是笑了一聲,並未開口。
霓裳的心理素質畢竟還不錯,思忖片刻冷靜道:“你想要什麼大可以說。”
見對方把自己當成了亡命之徒,雲嵐鬆開了手,帶着些調侃的語氣低聲道:“貴妃娘娘也不看看我是誰。”
這聲音太過熟悉,霓裳怎麼可能忘卻,她驚訝轉身,在看清雲嵐正臉的瞬間頓覺眼眶發熱,撲過去用力抱緊了後者。
“你居然回來了!”
雲嵐聞言只剩苦笑:“若有可能,我是斷不願意回到這裡的。”
“近來可好?我聽說康宇似乎帶錦衣衛去了岳陽城,誰知卻損兵折將,連自己的性命也丟了。”
“是他自己作孽,那皇帝對此怎麼說?”
霓裳嘆息:“你放心,沒有九千歲壓不下來的事情。”
終究還是白祁月搞定了一切,爲她解除了全部的後顧之憂。
雲嵐一陣心悸,她勉力平復下情緒,好半天才啞着嗓子問道:“那你……你現在還好麼?”
霓裳清麗的臉上驀然飛起一抹紅暈,她點點頭,帶着小女兒家特有的嬌態:“他待我很好,雖然偶爾還是會想起你,但終究是對我越來越在意了。你也看到了,我現在是貴妃,後宮再也無人敢與我作對。”
“聽你這樣說我也就放心了,談起治理後宮獲得聖寵,你遠比我更在行。”
“不過我知道,你今天不是特意來問候我的。說吧,有什麼事?”霓裳很快便恢復了常態,正色開口,“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我定全力以赴。”
正如雲嵐信任她一樣,她也視雲嵐爲姐妹,專屬江湖人的義氣仍在,她絕不會坐視不管。
雲嵐道:“帶我去見蕭祺。”
“見蕭祺?”
“對,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問他。”雲嵐平靜點頭,“關於清翊。”
霓裳登時瞭然,她沉思了一會兒,擡眸間眼神堅定:“你明日僞裝成貼身侍女隨我回宮,我幫你見到蕭太醫。”
“大恩不言謝。”
“你我之間需要說什麼謝謝?”霓裳擺了擺手,不禁有些感慨,“但是之後的事情就要看你自己了,我能幫的只有這些。”
雲嵐握住她的手,低聲道:“這些就足夠了。”
感情的事情本就沒道理牽扯旁人,能看到哪怕一絲曙光都值得感恩。
待雲嵐穿上侍女的衣服,跟隨着霓裳一起入宮,已至深夜。
霓裳知道她內心焦急,同樣也把她的事情當成自己的事情來考慮,於是第一時間召請了蕭祺入宮。
蕭祺速度很快到達長寧宮,見了霓裳便斂身下拜恭敬道:“參見灩貴妃。”
“不必多禮。”
霓裳端着貴妃架子,這態度讓蕭祺有些疑惑,但當他擡起頭看到霓裳身邊站着的雲嵐時,霎時睜大眼睛愣在原地。儘管片刻後他就恢復了鎮定,但剎那間的失態還是被雲嵐捕捉到了。
“蕭太醫,別來無恙。”
“看到明貴妃一切安好,臣也就安心了。”
“你忘了,我早已經不是貴妃,所謂明貴妃早就死在鈺林軒那場大火中了。”
蕭祺似乎不着痕跡看了霓裳一眼,後者款款起身,留下一句“你們慢慢聊,今夜陛下不會來長寧宮”,隨即裙襬蹁躚,很快就消失在內殿深處。
一時間只剩下兩個人在相互對視着,彼此沉默,直到蕭祺低聲開口:“既然娘娘當初執意離開皇城,今日便不該冒險回來。”
他極少這樣言辭露骨,聽起來,倒似在指責她。
雲嵐苦笑:“你以爲我想?我問你,那時我懷上孩子的時候,爲什麼你明知真相,卻不肯對我說一句實話?”
只要他說哪怕一句真相,都不至於教她誤會白祁月到如今。
“這是九千歲的意思,他曾說過,如果臣對娘娘透露一句,定讓臣死無葬身之地。”
由此可見白祁月心意堅定,寧可一輩子揹負她的怨恨,也不肯令她痛苦不堪。
但越是這樣,瞭解真相的一刻就愈發殘忍。
“現在可以跟我說實話了嗎,蕭祺?”她定定地看着他,“清翊是擔心我和他落得一樣的境地,所以才狠心打掉了那個孩子,對吧?”
一碗金風玉露,不知承載了多少難以釋懷的往事。
蕭祺遲疑了很久,終是頗爲艱難地點了一下頭:“我一直在用湯藥壓制着九千歲體內的鴛鴦恨,但縱使如此也依然見效甚微,毒性發作的間隔越來越短,即使保守估計,他的壽命也不到三年了,九千歲說,他不能拽着你一起下地獄。”
“我寧願與他一起下地獄。”
“娘娘,萬事已成定局,你本是應該放下的。”
“我既然都來見你了,你覺得我還能放下嗎?”雲嵐沉聲反問,“我若是這麼一個無情無義的女人,你難道不會爲自己當初對我百般協助而感到羞恥嗎?”
蕭祺沉默。
有那麼一刻,他在她眼中看到了孤注一擲的意味。他突然明白了白祁月爲何要不惜代價逼她離開自己,這女人對待感情的方式着實太過瘋狂,瘋狂到可以舍了一切,就爲求得心安。
她和白祁月真是太像了。
“娘娘的意思是……”
“我知道了鴛鴦恨的解除方法。”
蕭祺冷靜搖頭:“不可能,鴛鴦毒無藥可解。”
見他這麼果斷否定,雲嵐眼神漸冷:“其實只要女方死去,失去牽制,鴛鴦毒自然就解了,不是麼?你不可能不知道的。”
蕭祺當然知道,並且早就知道了。如果可以,他早就嘗試了。
但他做不到。
“我不想看到因爲你的死,而導致什麼無法預見的後果。須知九千歲如果知道你是因爲他而死的,他絕不會就此苟活。”
“我向來沒有什麼慷慨赴死的覺悟,但沒有其他的方法了,不是麼?”纖細手指緩緩攥緊,雲嵐強迫自己顫抖的聲線平穩下來,“你該不會是要告訴我,我現在連死都做不到了?”
她不想死,但她更想讓白祁月活下去,她欠他的。
蕭祺搖頭,斷然道:“就算用這種方法解了毒,九千歲絕對會殺了我,而且他後半生都會活在悔恨和自責之中,那不是我想看到的結局,請娘娘恕罪。”
雲嵐眸底驀然掠過一道銳光:“那你說怎麼辦?你想不到其他方法的話,我遲早會解決自己的,你攔不住。”
“……”蕭祺臉上顯出幾分掙扎神色,他太清楚她的脾氣和手段,一時無言。
“如果橫豎都要死一個,我倒寧可那個人是自己。這輩子能遇到他是我的福氣,我不能允許我們的故事以此種荒謬的理由結束。”雲嵐幽幽嘆息,“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再見他一面,唯此而已。”
她這番話並不是口頭說說而已,蕭祺苦惱地揉了揉眉心,終是下了狠心道:“事實上,還有一個方法,但不到萬不得已,我實在不願使用。”
“什麼方法?”
他一字一句回答:“用斷腸草以毒攻毒,滴入女方的血,令九千歲永遠忘了你。”
雲嵐微怔。
“他若不記得你們之間的事情,情念自然解除了。而情念一除,鴛鴦恨的藥性也就不復存在了。”
若非別無選擇,他是不忍心如是對她的,相愛之人從此形同陌路,相信沒有什麼比這更殘酷了。
就算雲嵐拒絕,他認爲也在情理之中,畢竟這是比生死相隔更難抉擇的事情。
誰知雲嵐聞言僅僅是猶豫片刻,隨即便自嘲地笑了起來:“倒也不失爲一個好辦法。”
“娘娘……莫非真的決定了?”
她坦然點頭,語調平靜:“讓他忘了我也好,此後天各一邊,免得彼此惦念。”
從某種程度來講,這也算最圓滿的成全了吧。
蕭祺久久沉默,直至聽得她又道:“蕭太醫可否允我一事?”他恭敬頷首,“娘娘但講無妨。”
雲嵐微笑:“把斷腸草給我,我親自送去白府。”
那也是她給自己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