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酒湯。”
百里榮傳話,蕭寶盈與一衆大臣急忙進見。擔心酒傷龍體,太醫候着,隨時傳召。
蕭寶盈百般殷勤,伺候在側。是她早已吩咐御藥局的太監熬製醒酒湯,待到皇上需要時,好體現她的溫柔賢惠。
蕭寶盈對皇上的確溫柔,這丫頭兩副面孔,每回也都切換自如。其實皇上心裡通透得很,后妃們想什麼,他都知道。
蕭貴妃想要皇后位,惠貴人想每天陪他吃個飯,泠美人想家,容美人……
多了,皇上也懶得記着,總之她們表面活得風光,而內心深處空無聊賴,一生的奔頭就是他這個男人,每天的喜怒哀樂好像都不是自己的,全憑皇上定奪。
多久前,有那麼一個女子,她的眼裡同樣沒有他。
皇上平靜地醒來,他做了個夢,隱隱約約地聽到女子的哭泣聲,他討厭被忽視,痛恨女人的不理解。還有這哀憐的哭泣,聲聲扎心。
“皇上,這是臣妾吩咐御藥局的太監熬製的醒酒湯。”蕭寶盈跪在龍榻的木階,雖然醒來後的皇上有坐在牀沿,可是她依舊矮了大半截,示以仰望恭敬的態度,不敢有絲毫逾越。
揉了揉太陽穴,之後,皇上的雙手隨意放在了腿上,他閉上眼輕緩地擡起頭,而後均勻吐納,鬆鬆筋骨,令自己稍微舒適一點。
紫宸殿殿內異常安靜,衆人跪拜後,惶惶戰戰地趴伏。
嗅到一股難聞的味道,皇上這才睜開眼。狹長深邃的鳳目,炯然如炬,冷然如鷙。
每次甦醒,他如同重生,他的陰狠是作爲一個帝王應有的盔甲。可惜他夢到的那個女人,視他爲猛獸,視爲暴君。
一念成魔。他在高位,高處不勝寒,他不狠,會有人對他殘忍,有道是先發制人,在甯皇的認知中,只能錯殺千萬,絕不能放過一個。
“啓稟皇上,七美人在殿外求見。”有人通傳。
甯皇下意識地推開醒酒湯,對着跪在地上通傳的太監喝道:“傳她進來。”
被忽視的蕭寶盈自然是極其不爽,可是她也無法阻止沐七進見皇上。照她的瞭解,沐七是不會輕易來一趟無極宮的,想到不久前辛芙告知她的消息,蕭寶盈心裡咯噔一沉,莫不是七美人揪出細作,然後將細作軟禁後,準備來無極宮告一狀?
冷靜點。蕭寶盈深吸一氣,跟着皇上起身站立,她站在皇上的右後側,打算靜觀其變。
沐七起了個早,應該說,和三爺分道揚鑣後,她一直無眠,但也不覺得累,就是盼着天亮,再細心裝扮一番。
今日的沐七,算是盛裝了。他日進宮,沐七身着金絲繡線的碧霞羅,逶迤拖地的粉色煙紗裙,手挽淨白軟紗,雲髻峨峨,珠翠金釵點綴如墨黑髮。
因爲沐七體態輕盈,一眼望去,嫋娜的腰身,更是別具新穎。
蕭寶盈喜濃妝,由於她是後宮之首,其他嬪妃效仿之,平日裡蕭寶盈以此爲榮,可就是沐七特立獨行,偏就淡雅素顏。
再觀今日,粉黛未施,更甚嬌容多姿。
沐七穩步前行,嘴角雖揚着淺笑,然而目光清冷,仍然是掩藏不住心事。倒也是,她怎能和蕭寶盈相比,說到底也是道行不夠,也許是跟性情有關,她不想欺騙自己。
所以,她選擇欺騙皇上。
她假意討好,想讓皇上氣消,只有這個暴戾的甯皇不再恨她討厭她,她才能麻痹對方,從而離宮出逃。
心意已決,沐七定要休了這暴君。
“臣妾給皇上請安。”沐七站定安全距離後,福身請安。
皇上赤腳走了兩步,馬上有太監跪下來伺候他穿靴,可是這個脾氣不太好的皇帝卻一腳踢開了太監。滾去一旁的太監,膽戰心驚地跪縮着。
“你從不來無極宮請安。”皇上一針見血,差點要看穿了沐七。
緊張的沐七強打精神地面對他的質疑。
“皇上此前也從不召見沐七,恐怕皇上還不知道,今日我這一身着裝,正是進宮那日的裝扮。”沐七苦笑看着他。
皇上有意識地打量,很認真地端詳,又陷入靜默。說到底,是他一開始的無視,纔會有現在的被無視。沐七想,新時代的女性,是不會委曲求全地取悅一個從根本上牴觸自己,無視自己的男人。哪怕他是王,在沐七的心裡,錯過了就是錯過。
“所以你想讓朕憐惜你?”
“皇上多慮了。”沐七斂了不屑的笑意,轉身從宮女夏月手中接過一個瓷碗,緊接着她遞上去,“聽說皇上昨晚上喝了不少酒,臣妾念着皇上的龍體,於是自作主張在自己的小廚房熬製這碗醒酒湯。”
說着,她又靠近一點點,故意仰頭,笑靨和玉頸上的紫青痕跡相呼應得有些詭異。
皇上眸光沉斂,必定是看清了自己的傑作,昨日一切歷歷在目,彼時怒顏此時湮滅,這細嫩的脖子,在他手底下可經不起折騰,最後那點手力,因爲她咕噥一聲“三爺”,他突然清醒,放過了她。
也就是這一瞬間,他決絕地狠下心,那個傢伙再無用處,不能放過他。
沐七的小心思好像有點用,至少皇上領情喝下她的醒酒湯。這一舉動,被蕭寶盈看在眼裡,恨在心裡。她的指甲在瓷碗外沿滑動,太用力而折斷半截,手指傳來的痛感令蕭寶盈越加刺心。
一碗醒酒湯,暗潮涌動,殺機頓現。
“七美人。”退出殿外,皇上處理國事,蕭寶盈和沐七各自準備回宮。半道上,蕭寶盈叫住了沐七,也可以說,是她有意擋住了沐七回宮的路。
“貴妃娘娘萬福金安。”夏月欠了欠身。
蕭寶盈疾步行至沐七跟前,她的個頭本來就高過沐七,這會兒趾高氣揚,沐七便能將她的鼻孔一目瞭然。
等一下。沐七尋思,對方來勢洶洶,而自己看人家鼻孔是怎麼回事。沐七趕緊收住天馬行空的思想,回到正軌,保持儀態。
“沐七見過貴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沐七就是好在她能屈能伸,能慫能勇,打不死的程咬金,大概是她的座右銘之一。
“本宮的福氣太淺薄,還是你七美人了不起,懂得親自下廚討好男人。”
沐七想也知道會碰上蕭寶盈,可是她不能不來,她只有儘快化解皇上的怒氣,才能讓他鬆懈。
“娘娘恕罪,我一開始並不知道娘娘也送了一碗醒酒湯。”沐七示弱,不想結下麻煩。
“七美人,你的居心,本宮一清二楚,今日之事……”
“今日之事完全是爲了保命。”沐七湊近蕭寶盈,從內到外透着一股慫包的恐懼,“相信貴妃娘娘已經知道了昨天的事,我得罪皇上,結果可想而知。出於求生本能,我不得不這樣做。”
沐七故意露出脖子上的傷痕,蕭寶盈蔑視一笑,勉強聽她解釋。
“人都怕死,我也怕死。自打進宮,我就感覺皇上對我們沐家,其實沒有外面人看到的那樣好,當然,我並不是指責皇上的不是,我感恩皇上對沐家的仁慈,是我太不懂事,惹怒了皇上,差點害了沐家。”
說謊,可能是人生來就附加的本領。只是說這些違心的話,沐七多少有點心虛,於是她踱步到蕭寶盈身後,不想面對她。
“哼,七美人,本宮今日才知道,你也有不少本事,看來是本宮小瞧了你。”蕭寶盈轉身來,盯着沐七的側面,“皇上仁慈?是啊,皇上沒有直接殺了你,的確仁慈。不過,皇上是皇上,本宮是本宮,皇上不追究的事,不代表本宮可以容忍。”
一聽就是話中有話,沐七眨了眨眼睛,嚥下驚慌。
蕭寶盈站定沐七身側,她微俯身,在沐七耳邊狠厲地警告,“你敢在本宮眼皮底下耍花樣,本宮可不是皇上。”
沐七輕嘆,“時間可以證明我說的話,我也不會傷害任何人,請娘娘放心。”
蕭寶盈視她爲假想敵,根深蒂固,再無迴旋餘地。
沐七想,過不了多久,她離開皇宮,蕭寶盈就會知道她當初表明的態度不是欺騙她,是她真的不稀罕做皇后。
“七美人,我們回宮吧。”蕭寶盈離開後,沐七在迴廊若有所思,後來夏月察覺有變天的趨勢,便催促她返回椒蘭殿。
午後,雲層密佈,霧鎖瓊樓。着實有變天的徵兆。雨落之前,悶熱的氣流籠罩殿內。
沐七命人開窗透氣,可是怡蘭殿卻始終緊閉門窗。
忽聞雷聲逼近,電閃怖人。不久,驟雨將至,卷席狂風,攪亂人心。
宮女們倉促忙慌地退離怡蘭殿寢宮,蕭寶盈只留下了辛芙一人。
豆大雨滴敲響窗棱一角,辛芙想走過去重新關上木窗。不料,怒火難平的蕭貴妃,猛一下,手拍案几,斥責天道不公。
“娘娘息怒。”辛芙嚇得跪拜,不敢再妄動半步。
“本宮不想再等,也不想再賭。”蕭寶盈因爲細作失蹤而坐立不安,她恨之入骨,覺得是沐七扮豬吃老虎。
“娘娘的意思……”
“本宮不嫌多殺她一個。”蕭寶盈下決心後反而露出輕鬆的表情,她站在辛芙身邊,蹲下來握住辛芙的手,語重心長地說,“皇上仁慈,本宮不能,沐家的幾個女人,到底還是絆腳石,反正本宮已經解決了三個,不差再多一個。”
“可是奴婢暗中查探過,屈侯將軍經常守在椒蘭殿殿外,還有那個來去無蹤,不知是人是鬼的三爺……”辛芙憂心忡忡,“奴婢以爲,想在皇宮下手,恐怕……”
“皇宮不好下手,那就在宮外。”蕭寶盈扭頭,陰厲地笑了笑,“就像她二姐,皇上狩獵,她意外身亡,神不知鬼不覺,至今也沒人懷疑過。”
“每年夏季,皇上會狩獵避暑,今年怕是要因爲世子的到訪而延後了。”
“延後就延後,本宮有時間安排。”
“奴婢甘爲娘娘赴湯蹈火,請娘娘放心。”辛芙對這種事得心應手。
蕭寶盈斜身倚坐,觀暴雨狂風,反而內心平靜,毫無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