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小甲坐在詢問室冰冷沉硬的木椅上,看着面前的證人權利義務告知書,只覺得渾身發涼,手還在微微顫抖。
面前兩位警察,二十來歲那位手裡拿着筆記本電腦準備記錄,年長的警官大概四十來歲。
頂上的日光燈灑下凌冽冷白的光,照得屋子裡的溫度彷彿也低了幾度。
她瑟縮着肩膀,從詢問室大開的門向外看去。
已是深夜,可這裡卻分外嘈雜,走廊上人來人往,隔壁房間的電話鈴聲也不間斷地響起。
省會城市,二環內繁華地帶,居然有惡性案件發生,負責治安的人民警察自然難辭其咎,連夜開展偵查。
更何況,受害者是常務副市長童偉剛的女兒。
她深吸了口氣,想要將腦海裡讓她不寒而慄的念頭驅趕出去。
可是,童心語滿身血污的畫面,以及幾天前那個讓她驚醒又嚇哭的夢,不受控制一般,在她頭腦裡反覆上演。
她不敢往深處想,卻由不得這地畫面冒出來,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正在出神,突然,手邊一陣暖意,眼前出現一杯水,水面霧氣升騰,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擡頭一看,是年長的警官給她倒了杯水。
“夜深了,夜風傷人,可是按照規定詢問時不能關門。你坐在門邊,也沒別的辦法,喝杯熱水暖暖吧。”
警官衝她笑笑,回到她對面的座位上坐下,又說:“你別緊張,就是做份詢問筆錄。”
鄧小甲輕輕點頭。
這位警官略帶點甜城口音的普通話,讓她莫名的心安,而他笑起來時候眼角深深的皺紋,讓她想起自己的父親。
一想起父親,她心裡又是酸楚,又是委屈,眼角發澀,忙低下頭忍住眼淚。
兩位警官對視了一眼,開始發問。
“我們是雒都南橋區公安分局的民警,這是我們的證件。”
年長警官向她展示了兩人的警官證。鄧小甲擡眸看了看,得知年長的警官姓白,年輕的姓昝。
白警官又繼續:“現在依法向你詢問有關問題。希望你按照刑事訴訟法規定,如實地提供證言,不得僞證或者隱匿罪證,否則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鄧小甲點點頭,聽着他有些沙沙的聲音,神情有些恍惚,嘴裡脫口而出:“刑訴法第一百二十三條。”
白警官愣了愣,問道:“什麼?”
鄧小甲如夢初醒,忙說:“對不起我又發懵了,我明白。”
白警官點點頭,又說:“請你介紹一下你的個人情況。”
鄧小甲強打起精神,說:“我叫鄧小甲,二十六歲,甜城人,工作單位阜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刑一庭。”
白警官又是一怔,淺淺笑開:“我們不僅是老鄉,原來也算是同行?”
昝警官不動聲色地將電腦屏幕一轉,讓白警官看了看屏幕上他剛查到的法條。
刑事訴訟法條文:第一百二十三條 詢問證人,應當告知他應當如實地提供證據、證言和有意作僞證或者隱匿罪證要負的法律責任。
白警官點點頭,語氣更是和藹幾分:“能說說童心語一案,你發現她遇害的過程嗎?”
鄧小甲深呼出一口悶氣,端起杯子喝下小半杯水,趁着胸口溫熱的水溫還沒有散去,緩緩說出今晚噩夢一般的經歷。
之前,她瞞着繆可言,到城南的南橋找童心語,卻沒有在南橋上找到她。
後來反應過來,童心語喝醉了迷迷糊糊,也許是走到了老南橋,於是急匆匆跑了幾百米達到已被封住打圍的老南橋。
然而,橋上卻依舊沒有童心語的身影,再打電話,卻發現電話已經關機。
她心裡莫名的不安,又圍着老南橋找了起碼十多分鐘,依然一無所獲。
從橋圍欄邊向河道里望去,雖然今年沒有發洪水,但是河道里波濤滾滾,水勢也是不小,天色又暗又沒有燈光,如果童心語真的一頭栽下去,恐怕是沒救的。
她有些害怕童心語真的跳河了,準備打110。這麼大的事,肯定瞞不住繆可言,也得打給他。
她倚在橋邊,低下頭準備撥出號碼,卻突然瞥見自己腳下的橋洞裡,似乎有人。
她從河堤邊順着小道下去,爬上半米高的臺子,在一片破舊的圍擋後,發現了奄奄一息的童心語。
雖然只見過童心語一面,但是她那張精緻、高傲的臉以及小巧玲瓏的身材,讓她印象深刻。
而地上躺着的一身血污、衣不蔽體的人,是她?
這些天童心語對她的騷擾,雖然讓她不勝其煩,也有過一閃而過的念頭說,希望有人能好好教訓一下她,然而,卻不是以這樣的方式。
電話裡那個對着她喋喋不休機關槍似的吐槽的女孩,雖然讓她厭煩,可是那樣的活力滿滿,怎麼就成了地上這破碎娃娃一般的樣子?
她顫抖着拿出電話,報警、叫救護車,又給繆可言打了電話。
當時,她帶着哭腔,語無倫次跟他說,童心語滿身是血生死不明,她報了警,可是警察還沒來,她又想走近去看看她的情況,又怕破壞現場影響警察破案。
繆可言一改平日的沉着冷靜,幾乎是吼着說:“小甲,你快到有人的地方去,罪犯可能還在附近!童心語已經受害不可挽回,但是你不能有事!”
鄧小甲被他吼懵,卻照他說的話,爬到河堤上,在離橋有一百米的路燈下站定,直到五分鐘後,110趕到,她才又回到現場。
這期間,繆可言一直和她保持通話,一邊安慰她,一邊問清楚究竟出了什麼事。
現場亂哄哄一片,又是警察調查取證,又是救護車呼嘯着前來救人。
她接受了警察的現場詢問,在簽字的時候,她問了句:“這現場看起來,不會是……強……”最後一個字卻始終說不出口。
出警的警官長嘆口氣,語氣沉沉:“大概沒錯。”
鄧小甲默不作聲點點頭,只覺得心裡沉寂一片。
大概二十分鐘後,繆可言趕到。
夜色模糊了他的俊朗深刻的輪廓,卻抹不去他眼裡明顯的倦意和擔憂。
他趕到的時候,正好遇到警察說市局高度重視這個案子,下命令連夜偵破,要帶鄧小甲回警局再做一次筆錄。
他一步上前,擋在警察面前,將鄧小甲拉到自己身後,語氣堅定:“我女朋友已經很累,又受到驚嚇,不適合跟你們回去。再說,詢問證人需要出具通知書,沒有合法的手續,她不會跟你們走。”
還沒等警察說話,鄧小甲就拉了拉他的衣角:“情況緊急,手續可以補辦。我跟他們去,只是做個筆錄而已。”
繆可言轉身,凝視她片刻,語氣溫和:“你精神這麼不好,臉色也差。乖,我們回家,你休息一晚上,天大的事,都等明天再說。”
她卻倔強搖搖頭,又低聲說道:“我也希望早點破案。”
他定定地看着她,深邃的眼裡毫不掩飾的擔心。
良久,他嘆了口氣,說道:“好,我等你。”
之後,繆可言陪她到了警局,接受警察詢問。
其實,整件事的過程,她已經在現場說過一遍。不過這一次,警察詢問得更詳細,包括她幾個電話的具體的時間點等等細節。
她努力回憶着,儘量將案情說得準確些,爭取給警方提供多一些破案的線索。
敘述完整個過程,她只覺得像是再一次目睹犯罪現場一樣,身體又止不住發冷。
警官打印筆錄讓她簽字、按手印,看看時間,整個過程用去一個小時。
所有手續完成,白警官看她情緒不好,徐徐說道:“受害人在醫院搶救,據說清醒了一陣又昏迷。不過,現場有天眼,相信很快就會破案。案件有了結果,我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她微嘆口氣,默默點頭。
大雨將至,空氣裡有陣陣溼意。
走出詢問室,過道里夜風捲着初秋的蕭瑟撲面而來,一陣陣涼意讓她夾着肩膀,雙臂環在胸前,卻還是忍不住一陣瑟縮。
卻有陣柔和溫軟的質感襲上肩頭,還帶着她熟悉的他的氣息。
繆可言站在她的身後,把一件薄外套搭在她肩上,說:“小心別感冒了。”
又說:“凌雲進不去你家,只能拿我的來。有些大,你暫時披一下。”
她手攥住肩頭的衣服,低着頭,一轉身投入他的懷抱,忍了一晚上的淚意終於噴涌而出。
他長嘆一口氣:“小甲,童心語騷擾你的事,你怎麼不早說?”
她哭哭啼啼開口:“你那麼忙,我怕煩到你。還有,我以爲我自己處理得來的,誰知道……都是因爲我,如果不是我自作主張,就不會……”
“不是你的錯,不要亂想。”他打斷她的自責,語氣堅定卻又輕柔。
他的話讓她瞬間哭得更大聲。
是的,從她看到童心語出事,有個念頭就一直縈繞在她腦中,一直揮之不去。
她哪裡來的自信會認爲她有能力處理好這件事,從而偷偷瞞下來不告訴繆可言?
她又爲什麼沒能早點報警?如果一開始打她電話打不通就果斷報警,也許110能到現場察看一番,從而避免事件的發生。
而童心語之所以喝醉,最終也是因爲她和繆可言在一起。
於是,去掉中間的所有的因果推導,那麼童心語的受害,是因爲他們在一起。
鄧小甲覺得自己彷彿鑽到了牛角尖裡,明知道這樣的邏輯是不對的,可是心裡忍不住一遍遍想着,又忍不住一遍遍在心裡試演着要和他分開。
彷彿只要他們分開,就不會有人受害一般。
然而光是想想要和他分離,都讓她覺得連呼吸都在疼,如果不是極力忍住,隨時都要掉下淚來。
繆可言的話,讓她憋着的情緒釋放出來,一直哭到快要閉氣。
他就那樣抱着她,撫着她的頭髮,輕聲說:“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放心的小甲,沒有什麼能分開我們。”
“嗯!”她重重點頭,卻依然止不住眼淚。
繆可言低下頭,輕聲說:“答應我,以後不要這麼傻好嗎?”
她緊緊抱住他,任由眼淚噴涌而下,不說話,也說不出話。
從警局回來已是凌晨四點,雨已經下了下來,雖然沒淋到身上,淅淅瀝瀝的聲音卻分外惹人心煩。
她只覺得身體已經筋疲力盡,然而精神還在高度緊張,一閉眼就看到童心語被害那血淋淋的場面。
繆可言像往常一樣,坐在牀邊,給她蓋上被子,手臂一伸正要關燈,卻被她拉住。
“不要關。”她小聲說着,眼圈有些紅腫,眼睛卻黑白分明,一片水光盈盈,看起來格外可憐。
“小甲,不要怕。”他柔聲說着:“我不走,你安心睡吧。”
說完,關上了燈,在她身旁躺下,將她攬入懷裡。
她枕着他的手臂,聽着窗外的雨聲,感受着他近在咫尺的氣息,慢慢的心裡安靜下來,緊繃的身體也漸漸放鬆,沒多久便沉沉睡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