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流入海雲在天,芸芸衆生在人間。
生老病難千般苦,脫出風塵似神仙。
且說金氏聞聽鐵柺李是個神仙,便不明白爲什麼他是神仙卻還是個柺子?於是鍾離權便說起了鐵柺李的來歷。
鐵柺李原本不拐,姓李,名玄,字凝陽,春秋時人。他狀貌魁梧,一表人才,年方弱冠之時即識天地之玄機,仰慕大道金丹。他以爲天地皆虛、人生皆幻,富貴功名皆迷心之鴆毒,縱貴爲天子,富有四海,亦如身外之浮雲,且無而始有,有而必無。人生自有樂境,何必維繫俗情,延誤歲月,於是,他不務世事,立志修真。他告別親友,在河南碭山尋一清幽的山谷,住入洞內,壘起石頭爲門,撥些茅草爲席,澄心淨慮,服氣煉形,廢寢忘食,如此數年。後心想光靠自己的一己之見,事倍功半,道業難成。
李玄一日想起太上老君乃吾宗姓之仙祖,現居華山,拜他爲師,必能得道成仙。想到這兒,李玄便決定去華山拜太上老君爲師,他披星戴月,風餐露宿,涉水登山,勇往前行。
來到華山,他見此山奇峰峭壁,虎踞龍盤,險徑危石,氣象森森,雲海、鳴泉、飛瀑處處可見,李玄暗歎仙境不過如此而已。
李玄正邊走邊看,忽見前面走來兩個道童對他說道:“君是先生李玄吧?”李玄甚覺奇怪,問道:“是我,君何以知我?”二童道:“吾奉老君之命,迎君於此。”李玄聞聽暗喜:“老君知我,想必是我與道有緣啊!”於是忙向前行禮稱謝,並隨二童登老君之堂。
但見老君在上,毫光照曜、靈光閃現,肌膚細潤似閨中之處子,精神充溢猶襁褓之嬰兒。又見堂上還有一人,乃仙人宛邱,烏髮童顏、碧眼修眉,翩翩有道、意氣融融,真乃天上之神人。李玄上前跪拜,二仙答禮命坐。李玄再拜道:“弟子山野鄙人,林泉末品,來追覓仙蹤。仰祈覺悟,幸蒙不棄,得睹仙顏,誠夙世有緣,三生有幸。倘憫弟子齋宿之誠,問道之切,指迷大覺,則佩德殊深,感恩彌厚。弟子跪拜求道,不敢坐。”
老子道:“且坐無妨,吾授道與你。”老君便將大道說於李玄:道虛無形,萬物由此生;合光同塵,柔弱不爭;無聲無息,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爲天下母;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從事於道者,同於道。道無爲而無不爲,不欲而靜,天下將自正;上士聞道,勤而習之。中士聞道,將信將疑。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爲道;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合其光,解其塵,抱中守一;致虛極,守靜篤,深根固蒂,長生久視;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云云。
李玄告別華山,深深領會了老子的大道之理,修煉愈加用功。後來煉至能出陰神,有諸般仙術,大名遠揚,很多人慾拜其爲師。
一日李玄正與其弟子論道,忽見空中祥雲縹緲,霞光萬丈,李玄觀之良久,而後自語道:“此氣非常,必有異人降臨。”言畢獨自向山上走去。在高山絕頂之上,見一仙鶴振翅而來,仙鶴飛近,只見太上老君和宛丘兩位仙祖跨於鶴上,李玄慌忙跪拜。老君笑着對李玄說道:“求道要放棄情感,泯滅慾望,與物自然無私,漸而至虛至靜,達到無爲。”又與李玄約道:“我欲遊西域諸國,今欲攜汝行遊。汝神可於十日後到吾處,不要忘了。”言畢即同宛邱駕鶴望空而去。
不覺光陰易過,十日已到。李玄把弟子楊子叫來,囑託道:“我將神遊赴老君之約於華山,留肉身在此。倘若遊魂七日不返,你方可將吾體化之。若七日未滿,當好好看護,不得有誤。”囑畢,靜坐遊神而去。
李玄神遊後,其身無息無脈,雖端坐於席,卻似和尚坐化,死屍一般。弟子楊子謹慎看管,嚴加防護,日夜不敢怠慢。
到了第六日,忽然家人匆忙而至,告知:“汝母病十分沉重,死而復醒,看似等着見你,速回看望。”楊子聽罷大哭道:“母病危急,師魂未返。我師如我友,我若看母而去,誰人看守我師?”
家人見狀,便道:“你且去探母,我來爲你看護屍首。”楊子聞言,不知如何是好。家人再三催促,楊子又想:“師身既然有人看守,未嘗不妥。”於是將李玄之體託於家人,速速回家看望老母。
楊子回至家中,爲時已晚,其母已嚥氣歸終。楊子泣不成聲:“子不孝,母病不理,送死不及,終天之恨,愧之爲人!”
楊子走後,家人看護李玄之體。後聽到老人已死,家人急於回家料理老人後事,心想人死固無復生之理,李玄已死六日,其中肝肺必腐,望其復生乃是癡狂,再如此守之,必全身腐爛,臭味難耐,反誤我事。於是便找來幫手,尋些柴火堆積一處,將李玄之體置於其上。家人跪拜道:“聖師在上,楊子之母病故,託吾守師。師魂不歸,其屍無所,吾代楊子行孝,送師上天。若有不周,聖師莫怪。”言畢燃火焚屍,柴幹火烈,屍首很快化掉,骨灰與柴灰混作一處。家人又跪拜道:“聖師走好。”言畢起身,回家而去。
家人回至家中,楊子問師傅之身誰人看守。家人言說屍身已經潰爛,已被舉火焚之。楊子聞言又嚎啕大哭,邊哭邊自語道:“吾內不能盡孝於母,外不能盡信於師。母必以我慢命爲不孝,師必以我失信爲不忠。不孝不忠,衆人恥於當時,君子羞於後事。天地罪人,世間廢物,速死猶晚,何敢偷生?”言畢欲尋死自刎。家人力勸,楊子身邊不敢離人,唯恐再出不測。
卻說李玄神出華山,隨老君西遊數日,便向老君辭歸。老君笑而不答,稍頃吟道:
辟穀不闢麥,車輕路亦熟。
欲得舊形骸,正逢新面目。
李玄未解其意,急急辭歸。其歸返之時,正當七日。他來到茅齋尋找體魄,哪兒能找得見?又尋弟子亦尋不見,轉身見焚身之處,灰燼尤在,屍骨尤存,方知屍身被焚,深怨弟子背信棄義。
李玄陰魂到處無依,憑空遊蕩。眼見時辰已到,遊魂將成爲孤魂野鬼,仙路斷絕。李玄心急如焚,不知所措。忽見一屍身倒于山側,猛然想起老君臨別之吟:“欲得舊形骸,正逢新面目。”靈機一動,心想這就是我的新面目了。
李玄正欲附身,又轉念一想:“不知此人是何模樣?嗨!罷了,飢不擇食,凡事皆有定數,何必怨天尤人!魂正無依,何暇擇體?”於是附其身而起。誰知此身卻是一餓死乞丐之屍身,蓬頭垢面,袒胸露腹,瘸腿踮腳,拄着個紫色的柺杖兒。李玄起身見狀,後悔不已,正欲脫身出竅,另尋新屍,卻見老君駕鶴而來,對李玄道:“真道不可着相,只須功行充滿,便是異相真仙。”言畢授其金箍一隻並仙丹一粒,又道:“金箍束髮,金丹食之,汝即得道身仙骨。”李玄急忙拜謝,依言行之,頓時周身金光四射。老君又授一葫蘆道:“解苦救難,至善至道。”言畢跨鶴而去,李玄跪拜。
李玄起身見行走不便,便撿起地上的柺杖,心想此杖爲鐵的纔好。想罷向柺杖噴一口氣,柺杖果真變成了鐵杖,李玄暗喜:“老君仙丹名不虛傳,真是仙丹啊!”
李玄聽人說起楊子母亡焚身之經過,遂暗想:“他守我屍而不終是因爲母病危機,而其母死而不得送是因爲守護我的體魄。我不爲其起死回生,他將終身抱恨!”想罷手持鐵柺,肩背葫蘆,逕至楊家。只見楊子哀號哽咽,頓足捶胸,撫棺長恨。他拄着鐵柺走到楊子面前故意問道:“死生有命,不可強求。侍奉父母,生盡孝,死盡忠,死了哀哭一陣,發送了就行了,你何必這般要死要活的?”
楊子說道:“我師神出華山,令我守魄,約定遊魂七日不返,方可化之。可我只守到了六日,恰好聽到我母病重,因病勢不能再等,無奈之下,我便回家探母,到家吾母已死。託家人看守我師,家人竟化師魄。我內不能盡孝於母,外不能盡信於師,母必以我慢命爲不孝,師必以我失信爲不忠。不孝不忠,衆人恥於當時,君子羞於後事。天地罪人,世間廢物,速死猶晚,何敢偷生?”
李玄說道:“忠孝在於立心,你有此心,那就是忠孝。看似不忠不孝,其實是大忠大孝。吾因出遊,得異人傳授起死靈丹,只有善人方可援救。你是善人,試試把它給你母服用了,說不定就能起死回生啊。”
楊子聞言,急忙拜跪求藥。李玄從葫蘆中倒出一丸藥給了楊子,楊子用水調好了灌到其母口中。不多時,其母就有了氣息,臉上也開始有了血色。隨後長嘆一聲而起,看似像無病之人一般。閤家稽首拜謝李玄,求其姓名,李玄道:“我就是你的師傅。因我屍已化,我附他人屍身而起。又知你母已死,恐你相怨於我,故來相救。今聽你如此說,看來我做對了。你母今日已經起死回生,你要好好地孝敬她。”說完又從葫蘆裡倒出一丸藥給楊子說道:“服此藥可以延年益壽,後會有期。”楊子欲再求問,李玄卻忽然化作清風而去。
金氏聽鍾離權說完,點頭道:“如此便爲鐵柺李了。”說罷三人都笑了。
金氏又道:“他成柺子,是太上老君罰他。他爲人之子,卻不盡孝道,竟自個兒跑到山上去,都像他這樣兒,誰爲爹孃養老送終?老君罰他對,罰他成個柺子仙兒。”鍾呂師徒聞言,又大笑。
金氏說完,起身收拾碗筷。呂洞賓道:“請師傅到我那兒去坐。”鍾離權道:“天色已晚,我該回了。”呂洞賓道:“師傅若無事,到我洞內坐坐再走無妨。”鍾離權道:“也好。”
師徒二人到了呂洞賓洞內,一直談說到子時鐘離權方纔起身告辭,呂洞賓又按例開始打坐。
次日大孫子呂文帶着姑姑們上了山。金氏正坐在吊鐘洞洞口發呆,忽見兩頂轎子走到近前,不知來者是誰,慌忙起身。呂文喊道:“奶奶。”金氏道:“噯!文兒,你來了。轎子裡坐的是誰?”文兒道:“姑姑們看你來了。”
正言說間,兩頂轎子落地,兩位姑娘下轎喊道:“娘!”金氏道:“你們怎來了?”三人走到一起,竟相抱大哭。
二姑娘邊哭邊說道:“娘啊,我們想你啊!”金氏也哽噎着說:“我也想你們哪!今日相見,喜事,咱們不哭。啊,不哭。”說着自己竟哭啼不已。
大姑娘擦一把淚說道:“娘,你老了,苦了你了。”金氏也抹一把淚:“不苦,不苦,我沒事兒。”
二姑娘拿出手帕,爲自己擦擦淚,又給老孃擦,邊擦邊說道:“娘啊,下山到我們那兒去住吧。”金氏道:“我不能走,我得陪着他。”
三人一哭,竟使文兒也挺不住了,他含着淚水說道:“奶奶,我替你陪爺爺。”老太太道:“不成啊,文兒要好好讀書。”
幾人洞口啼哭,驚擾了呂洞賓。呂洞賓收功下坐,走出洞來。呂洞賓走到近前竟無人察覺,他看看衆人說道:“莫哭,該高興纔對。”衆人聞言,竟止住了哭聲,兩個姑娘齊聲喊道:“爹!”
老太太也醒過了神兒,說道:“你看,我盡哭了,也不知道讓你們進洞歇息,給你們做飯。你們餓了吧?”姑娘們說道:“娘,我們不累。今天你歇着,我們做飯。”金氏說道:“走,到我洞裡去。”衆人說着,往金氏洞內走去。
走到洞內,金氏對姑娘們說道:“你們陪你爹說話,我給你們做飯去。”姑娘們要老太太歇息,各自爭着要去做。呂洞賓說道:“你們陪你娘說話,我和文兒去做飯。”老太太聞聽驚喜地說道:“這個新鮮,日頭從西面出來了!好,今個兒就你去做,別看我吃完了,你做了我還吃。”
呂洞賓把文兒叫出,命文兒燒火,自己切菜上竈,不多時就把菜做好了。他命文兒盛菜,自己回到洞裡來。金氏問道:“做好了?”呂洞賓道:“好了。”金氏道:“糊弄我們,就做一個?”呂洞賓笑而不答。
這時文兒把菜端了上來。呂洞賓示意再去端菜,文兒不解,站着不動。呂洞賓道:“再去端菜啊。”文兒道:“沒有了啊!”呂洞賓道:“有,再去端。”
文兒出來一看,果然又有五盤熱菜,甚爲驚訝。文兒將菜一一端入洞內,問道:“爺爺,怎弄得?”呂洞賓仍是笑而不答,而後指指菜說道:“六六大順。”又對文兒道:“再去。”文兒道:“還有?”呂洞賓道:“有!”
文兒到外面一看,竟又有兩盤涼菜。忙端入洞內放好,呂洞賓又指指菜說道:“四平八穩。”衆人一看,竟是四盤葷菜,兩盤素菜,兩盤涼菜,驚歎不已。呂洞賓又對文兒道:“再去。”文兒不再猶豫,轉身向洞外走去。
到外一看,又有兩盤果品,忙又端入洞內。呂洞賓又指指欲言,卻被文兒搶了個先。文兒大聲說道:“十全十美。”
文兒見呂洞賓沒再說話,忙問:“爺爺,還去不去?”呂洞賓道:“文兒好貪,還不夠嗎?”衆人又大笑。
呂洞賓對文兒又道:“去把外面的人叫來一起吃。”文兒正要走,金氏道:“洞裡暗,不如到外面去吃。”衆人說好,便一起將菜往洞外端。一家人說說笑笑,一日過得很快。
呂甘、呂美把姑姑們打發走,便開始把家人都叫到一起,說明緣故,商議着籌備老太太的後事,亦是忙忙碌碌的一天。有人聽說後驚歎道:“家裡有個仙,啥事都知道。”有人不解:“這不是咒老太太麼?”云云。
第三天一早,兩人帶着家人,各自找了幫手,按約集合一處,浩浩蕩蕩地向九峰山開去。棺材太過厚重,竟用十餘人擡着,還有十餘人候着,兩班輪着擡,並有五六人組成的送葬樂隊。
有人又對呂甘說道:“你碰着的果真是漢鍾離?要是說得不準,該如何收場?”呂甘說道:“沒錯,他是漢鍾離,手裡拿着個大扇子。”又有人說道:“拿扇子的可未必是漢鍾離!”
衆人說着走着,剛到未時,就上了九峰山。快到吊鐘洞處,呂甘將衆人喊住,尋一隱蔽之地,衆人站下。
呂甘呂美讓家人拿出吃的,給衆人分了,呂甘對衆人說道:“你們且在此侯着,我倆上山去看看。”其他親人也要去看老太太,呂甘說道:“不妥,去得人多了,老頭、老太太會懷疑有事,那就麻煩了。你們先在這兒等着,到時候來叫你們。”
兩人走到洞前,見這兒非常安靜,走進金氏洞內,又見金氏閉眼躺着,倆姑娘和文兒坐在身邊,兩人一陣緊張,呂甘問道:“怎的了?”大姑娘道:“剛纔高興,玩累了,這不睡着了?”
呂甘上前看看,老人安然無恙。摸摸脈搏,沒事兒。呂甘呂美默默對視半晌,各自坐下。坐了一陣,不見異常。姐倆低聲說着家常話,沒有注意到這兩人的反應。
兩人走出洞來,呂美道:“沒事啊。”呂甘摸摸腦袋,不知如何是好,搖搖頭,沒有作答。兩人在外站了一會,呂甘道:“你先把衣物取來,準備着,以防萬一。”呂美道:“也好。”
呂美來取衣物,衆人問道:“如何?”呂美搖搖頭:“沒事兒。”衆人議論開了:“我說麼,老大盡胡說,哪有這樣的事兒?”“哪有啥神仙啊,誰見過?”“老大讓人糊弄了。”“別說了,咱們走吧。”衆人聞言皆欲走。呂美道:“且慢,再等等,我上山再去看看。”說完悄悄拿了衣物,又回到洞前。
兩人又走入洞內,一切照舊。老大又走到金氏近前,見息脈都正常。兩人在洞內站了一會兒,又走出洞來。呂美道:“未時已過了吧?看似沒事了。”呂甘道:“沒事最好。”呂美道:“該如何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