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有多麼現實,慘痛的程度就有多麼深刻。
漫長的冬天和溫暖的春天過去了,這是夏天天到來之後的第一個星期日,是所有黑市格鬥迷翹首以待的日子,每年的新秀選拔賽都在立夏後的第一個星期日舉行,在薔薇大廳入口的檢票處,早早就排成了長長的隊伍,對久在戰爭的夾縫中生存的人們來說,這是一個節日,富人們可以不必排隊,有專用的包廂,而即使是普通人,也可以買一張門票入場,儘管這張票可會用掉他們半年的積蓄。
阿爾倫有一張乙等票,可以從旁邊的側入口進場,他望着周圍在寒風中仍舊興奮地等待的人們,心裡稍微有點觸動,這是第一艦隊121分隊的隊長送給他的票,在以前,他們都是少校,是朋友,然而自從被開除軍籍以後,他就不大能常常見到以前的朋友了。把票給他的時候,那位少校說,去尋點開心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儘管沒有再提莫列克的事,但阿爾倫從朋友的臉上看到了關心和安慰。現在,坐在燈火通明的溢滿薔薇香氣的大廳裡,聽着周圍的人羣激動的歡呼,看着形形**的往來穿梭的人,阿爾倫確實感覺到自己仍舊生活在這個熱鬧的世界上,這裡有各種各樣的人,發生着各種各樣的事,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歡樂和煩惱。現在,他很少去想莫列克或者天堂突擊隊的事,既然已經成爲事實,那麼,無論多麼慘痛他也必須接受。
這天晚上一共安排了4場比賽,最後一場纔是新秀選拔賽,阿爾倫在第2場比賽結束後進場,很快,進場的人就越來越多,他們都是來看最後一場比賽的。到第三場比賽開始的時候,薔薇大廳已經爆滿了,坐在阿爾倫周圍的人全是狂熱的格鬥迷,隨着比賽的進程大聲吶喊,阿爾倫覺得自己的安靜顯得有點格格不入,他禁不住輕輕微笑了一下,生活並沒有結束,它還在繼續。
第三場比賽結束後,大廳裡的氣氛似乎上升到了最高點,激動的人羣不停呼喊着,每個人都期待着最後一場比賽。終於,震耳欲聾的音樂停止,中場表演的豔舞女朗也退下擂臺,薔薇大廳著名的解說員登上擂臺,觀衆頓時掌聲雷動,儘管阿爾倫自己並不是個標準的格鬥迷,可他也還是被現場的氣氛感染了。解說員用最激昂的聲調介紹拳手,隨後全場燈光熄滅,然後入場口亮起一排燈,新秀編號92的選手在教練和隨從的簇擁下出現,頓時全場一片歡呼聲。按照慣例,新秀都只能使用編號,只有在最後脫穎而出獲准參加職業比賽時纔可以公佈自己的名字。
在滿場叫喊聲中,解說員把話筒伸向跨上擂臺的92號,幾乎是叫着問:“你認爲比賽結果會怎樣?”
92號伸出他結實的拳頭,沉穩的說:“勝利屬於我!”
場上立刻響起尖叫聲,還未出道的92號已經擁有了自己的支持者。
隨即燈光再一次熄滅,片刻之後,另一個入場口亮燈,第二位拳手走了出來。
雖然只僅僅看到一個輪廓,阿爾倫卻驚訝得幾乎站了起來,決不會看錯,那居然是卓皓!
在走入大廳的一瞬間,燈光全都亮了起來,卓皓下意識地擡起手擋了擋,隨即他就被一片歡呼的海洋淹沒了,入場口邊的觀衆衝動地越過邊線,想觸摸他,被保安人員攔住,場上不時傳來女士的尖叫聲。
“還是來一針吧,”吳天在他身後說,“你不想在擂臺上發作吧?”
卓皓不理會他,一直向前走。
“卓皓!”吳天叫。
卓皓在擂臺前停下,稍稍向他側過頭去,吳天吸了口氣,卻忽然又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卓皓跨上擂臺。
“歡迎你,74號!”解說員叫着,把話筒伸向他,“談談你的感覺!”
卓皓卻把頭偏了偏,躲開了話筒。
所有人似乎都有些吃驚,解說員卻不以爲意,興奮的向觀衆說:“這是一個沉默的選手,我們等待着好戲上演!”
然後在歡呼聲中,兩位拳手上前,又各自回到自己的角落,92好發現,一直到現在,他的對手都沒有看過他一眼。
一聲清脆的鐘聲,比賽開始,對手撲過來的時候,卓皓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是哪裡,他在做什麼,直到拳頭大在他小腹上,疼痛海嘯般淹沒了他的時候,他才驟然想起自己現在的角色,一陣恍惚,隨即他又被擊中了下頜,剛剛彎下的身子瞬間又被巨大的力量推得向後仰去,攔繩擋住了他,把他彈向他的對手,這時,卓皓才第一次望向對面這個至少比他高出10公分的高加索人。92號卻在那時怔了一下,望着他的這雙眼睛裡沒有一絲戾氣,純靜得如同一個孩子,這讓他心底的某個地方突地一顫,然後他忽然覺得惱火,他們的生活早已不再由自己控制,那麼保留這樣一雙眼睛又能證明什麼呢?於是他帶着說不出的複雜的憤怒狠狠的給了對手一拳。
卓皓並不想這樣捱打,可是對手的行動卻總是在他的行動之前,耳邊是觀衆的如潮的吶喊,聽在卓皓耳朵裡,也確實就像是海潮,而他自己就在這大潮中顛簸,一會兒被拋向這裡,一會兒又拋向那裡,疼痛早已不是最終極的問題,這就像是在軍隊裡的訓練一樣,攻擊從四面八方向他涌來,而他一個都躲不開。問題是訓練總有結束的時候,而現在要結束的唯一辦法就是他倒下去。於是卓皓就在對手一記重拳之後馬上倒了下去,就在微笑剛剛浮現在他嘴角的時候,第一回合結束的鐘聲清脆地響起,然後,卓皓才聽見自己倒地的聲音,那一瞬間他失望得要死,一切還沒有結束。
有人在爲92號歡呼,有人在大罵卓皓,也有人在不知所謂的大聲叫喊,在一片沸騰之中,阿爾倫困惑的注視着聚光燈下的卓皓。他的嘴角滲出血來,眼眶有些青腫,他踉踉蹌蹌的被攙扶回自己的角落,沒有任何表情的接受一羣人的治療。爲什麼?現在的他不正應該在什麼舒適的地方盡情的享受出賣天堂得到的幸福麼?至少,他不應該出現在這種地方,就算是爲了躲避追捕,可進了薔薇大廳的人就等於被宣判了死刑——也正是因爲這個,星球聯盟纔會對加入薔薇大廳的被通緝者往開一面。看上去,卓皓完全不是那個強壯的高加索人的對手,那麼他爲什麼偏偏要選擇這樣一種痛苦又並不光彩的死法呢?
吳天注視着卓皓,他知道卓皓現在的訓練情況還遠遠不到參加比賽的時候,可老爺子要他比賽,吳天看着這張毫無表情的年輕的臉,不知道這是不是意味着老爺子希望這張臉就此消失。他拿不定注意現在該說些什麼,只是看着助手忙碌的爲卓皓擦汗,塗防護油,教練在大聲喊叫着技術要求,可是吳天知道卓皓和他一樣一個字都沒聽進去。鐘聲敲響,卓皓站起身來,吳天決定要說點什麼,可就在他剛剛張嘴的時候,卓皓已經走向了擂臺中央,吳天泄氣的閉上了嘴,注視着他的背影退回自己的座位。
92號向第一回合一樣揮出一拳,力量很大,速度也很快,可卓皓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然後卓皓說:“不要打了,我認輸。”
全場譁然。
結束比賽的方式只有兩種,一方死在擂臺上,或者認輸。在黑市歷史上,只有5個人是以認輸方式結束比賽的,他們得到的是媒體和觀衆的一致羞辱,其中3個在比賽兩週之後先後被自己的擁護者殺死,1個被逼自殺,還有一個在自己的簽約公司被老闆打死。但無論哪個都不是像卓皓這樣在僅僅第二回合開始,還沒有遭受到對手任何威脅的情況下就認輸。
觀衆開始憤怒,許多東西開始向擂臺扔下來,安全人員不得不衝上觀衆席攔住激動的人羣。
裁判員和解說員目瞪口呆,所有的媒體檢測鏡頭都在最初的驚訝之後紛紛對準擂臺上的兩個人。
92號難以置信的瞪着卓皓,半晌,才說:“你……你瘋了!”
然後他想抽回自己的胳膊,卻更加驚訝的發現居然無法掙脫。
“不,”卓皓注視着他,仍舊平靜的說,“我認輸,不要打了。”
92號幾乎是驚懼的轉頭看自己的教練,他的教練像一頭髮怒的豹子向着解說員大吼,解說員望望裁決席,幾個裁判聳了聳肩,他又望向卓皓的教練,如果他拋出白毛巾,卓皓就可以退出比賽了。
吳天驚訝的注視着卓皓,教練望着他尋求答案,就在觸到白毛巾的一剎那,吳天想起了那位高高在上的主人,他緊緊抓住白毛巾,向教練堅決的搖了搖頭。教練轉身向解說員用力揮舞着胳膊,解說員會意的鬆了口氣,掏出絲帕擦了擦額頭的汗,向觀衆大聲宣佈比賽繼續進行。
卓皓心裡一沉,閉上了眼睛,怎麼會忘記呢?他在心裡難過的問自己,這一切並不是他能夠決定的啊。
92號這一次輕鬆的抽回胳膊,卓皓轉過頭望向吳天,吳天也望着他,突然站起來向他喊:“沒有用!你自己明白!”
卓皓驀地回過頭來,咬緊了牙,吳天說的對,沒有用,無論怎樣,他的生活都不在自己手裡。
解說員這時宣佈由於這次耽誤,將取消第二次休息,比賽將從現在開始進入不記時階段,觀衆頓時歡呼起來,按照規則,比賽有2次休息,將從第3回合開始不記時,直到一方死去或退出。
卓皓於是明白他沒有別的選擇,不能退出,只有勝利或死去。他搖了搖頭,深深嘆了口氣,強烈的燈光打在他臉上,他覺得像是在參加自己的葬禮,在那一瞬間,他疲倦地直想立刻就倒下去。
鐘聲就在這時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