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沒有多少人,所以,清歡與景恆帝相伴三年,竟無人發覺,就連她的女官小姨,都以爲她只是愛到處跑着玩。這三年裡,景恆帝的進步可以說是飛速的,在清歡有意的教導下,他雖然還難掩陰森之意,但表面上卻和正常人差不了多少了。
因爲清歡的刻意調養,景恆帝的身子也使勁抽長,由於有充足的食物,所以他也不再是以前那面黃肌瘦的模樣,出落的面如冠玉,俊美無比。眼球上那層薄薄的翳,讓他看起來在俊美之餘又有一種詭異的美感。
但他的眼睛永遠只追隨着清歡。對清歡而言,景恆帝只是個可憐的、遭受到了不公平待遇的孩子,可對景恆帝來說,她是他生命裡唯一的陽光。在黑暗中待了這麼久的人,怎麼會捨得放手讓陽光從此離開他的生命呢?
然而世事無常,大周新帝這位子終究是坐不長久。
那一天,定國公率領百萬之師橫入京城,掀翻亂臣賊子,誓要奪回大魏江山。新帝自盡,一把火將皇宮燒了個精光。熊熊火光燃燒了半邊天,無數宮人尖叫逃竄,走水之處,煙霧瀰漫,冷宮多年無人居住,草木叢生,火勢尤爲巨大。
小姨本要帶着清歡逃走,清歡卻不肯,景恆帝還在下面,若是不救他上來……她推開小姨,讓她先走。
景恆帝正站在地洞下頭,仰着臉看向洞口。清歡毫不遲疑地跳了下去,他吃了一驚,道:“你怎麼下來了?”
“定國公帶着軍隊打進來了,皇帝自焚而死,如今宮中走水,冷宮火勢尤其大,我不來,難道放任你燒死不成?”她一邊說一邊用手裡的利刃砍着那漆黑鎖鏈。
卻沒看見頭頂的少年布着一層薄翳的眼睛格外柔和,“若是能和清歡死在一起,也不枉此生了。”
“瞎說什麼呢?你忘了,你說過這裡困不住你的嗎?”清歡擡頭對他笑了一下。“這是趁着失火,我盜來的匕首,據說削鐵如泥,但願能……啊,斷了!”她驚喜地丟掉手裡的鐵鏈,拉着景恆帝的手便要往外爬。她剛剛帶了繩子捆在假山上,如今兩人就都能逃出去了。
景恆帝從善如流地聽從她的吩咐,先是把她舉上去,然後她用力拉扯繩子,他在下頭用力,自己也爬了上來。
他在這個小洞窟裡整整十一年時間,這一次纔是真正的重見天日。清歡高興地抱着他,牽着他的手就逃。然而景恆帝的腿多年不用,又與鐵鏈幾乎融爲一體,根本就逃不快。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一陣刀劍交鳴聲。景恆帝神色一凜,迅速將清歡推入假山之中,自己擋在了前面,轉動機關,清歡的身影便瞬間消失不見。
“……若我不死,定來尋你。”景恆帝低低地說。
外頭的人已經闖了進來。就在景恆帝以爲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一個身穿甲冑的男子突然分開了軍隊,徑直走到他面前,直挺挺地跪了下來:“末將拜見皇長孫殿下!”
因爲景恆帝的父王只做了幾天的皇帝,所以定國公還習慣性地稱呼他爲皇長孫。
景恆帝神色淡然:“你是何人?”
定國公在心裡奇怪了下,那賤婦說皇長孫被困於此十幾載,按理說早就該化作枯骨,可怎地卻還活着?一個被困在地底的少年,怎麼會咬字吐字如此清晰?莫非他是假冒的?
不,不可能。沒人知道他會在今天逼宮,也沒人知道皇長孫被困於此。於是定國公還是相信了,他心中感到了惋惜,原本還以爲沒有大魏皇族,自己便可稱帝,卻沒想到皇長孫竟然還活着!想到這裡,他眼底閃過一抹不甘,但這忠君愛國的名聲卻還要顧——誰叫他討伐周氏,用的就是“仁義恩澤,匡扶大魏”的口號呢?!
景恆帝本就戒備心極重,決不可能信任定國公。他視清歡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又如何捨得讓她身犯險境。當下便遂了定國公的意,跟他走。只是臨走前,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假山。心中默默道:“等我,我定會回來尋你的,等我。”
可這一別,便是整整九年。
待到四周安靜,清歡從假山裡走出來,便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十幾歲的少女。她愕然地望着自己的手,又回頭看了看假山,好奇怪……她不是剛剛被景恆帝推進去藏起來嗎?怎地一轉眼就變成了大人?!
環顧四周,周圍較之她記憶中更加可怕,野草瘋長,草木橫生,不時還有夜貓子的哭啼。清歡走了出來,回首扭開機關,地洞打開,裡頭和以前沒什麼區別,但是那根她親自砍斷的鐵鏈卻已經變成一堆腐朽的廢鐵了。
看起來,好像真的已經過了很久的樣子。
正疑惑間,突然聽見一陣腳步聲。清歡心中一凜,怕再藏進假山出來就老了,便一轉身伏在了半人高的雜草之中。只見冰涼月色下,悉悉索索腳步傳來,兩個太監擡着黑布包裹的長形物體,而另外一個太監手持拂塵站在一旁,不住地指揮着:“快快快,快朝那邊走,朝枯井那兒去!快!”
很快他們便到了枯井邊,因爲物體太重,所以兩個年輕太監一不小心讓其掉落,黑布落下,一顆死不瞑目的腦袋露了出來,雖然面目全非,但清歡仍舊一眼認出,那便是女鬼朱採的肉身!
“快快,把人丟進去就趕緊回來,咱家先走了!”年長些的太監佈置完任務後,迅速離去。
剩下的兩個年輕太監不禁抱怨起來:“真是的,大晚上的叫我們幹這些活!怪不得老人說死沉死沉,這死人可真重。”
“噓!別說了!”一個太監看了四周一眼,覺得這破敗的地方實在是有些瘮人。“誰叫她得罪了淑妃娘娘呢?咱們娘娘好不容易纔讓皇上去了她的宮殿,哪裡想到最後便宜了個小宮女?!你說,她不死,誰死?”
“也是。”另外一個太監點點頭。“只能說她命不好。咱們還是快些將人扔進去,快些離開吧!這地兒挺邪門兒的。”說着,兩人一人擡頭一人擡腳,將屍體扔進了枯井之中。只聽得須臾後傳來一聲悶響,兩人對視一眼,趕緊離開這個嚇人的地方。
待到他們走後,清歡才從雜草中爬起來。她慢慢地靠近枯井,還沒走近,便感覺一股沖天的怨氣。清歡微微皺眉,閉上眼睛,雙手合十,默唸了幾句佛經,那枯井之中便安靜了下來,靠近就着月光一看,深不見底,也不知埋葬了多少冤魂。
竟是到了朱採死去的這一夜。清歡也曾見過不少心狠手辣之人,更是上過戰場見識過何謂人間地獄。可這小小一口枯井,卻莫名地和戰場有些相似。
她嘆了口氣,超度了亡魂,轉身要走的時候,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她現在……是怎麼控制鬼魂的?想起在奈何橋上的時候,忘川河裡的鬼魂們似乎也很怕她……
清歡愈發不明白了。她用小女孩的身體陪了景恆帝五年,然後一夕變成少女,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她根本一點都不知曉。思及此,左手一攤,因果石頓時浮現,只是薄了許多也小了許多,清歡靜靜看着,片刻後,有了瞭解,手握拳,因果石瞬間消失。
昨夜柯淑妃對景恆帝下藥,誰知景恆帝躲過了,非但如此,他還寵幸了朱採。柯淑妃賠了夫人又折兵,反倒爲他人做嫁衣裳,頓時妒恨不已,便將氣都撒在了朱採身上。可憐朱採方受恩寵,便一命嗚呼,柯淑妃又命人將屍首填了枯井,這纔有後來朱採到奈何橋一事。
時間爲何變得這樣奇怪?清歡不明白了。但她隱隱覺得,時間的改變和她有關,只是這其中道理她還參不透,所以只能接受。
罷了罷了,終有一天是能明白的,也不急於這一時。過去的都已過去,未來又還沒來,何必想那麼多呢。
只是……自己現在這副模樣,又沒個身份,如何去見景恆帝?
不知那孩子如今長成什麼樣了。清歡想。
至於自己的出現有沒有改變什麼,或者是不是代表某種特殊的寓意,清歡都不去想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難道她還有所畏懼不成?
她又悄悄到以前自己住的屋子看了看,那裡本是女官住處,如今卻空空蕩蕩,似乎已經空曠很久了。她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屋裡的擺設和以前自然是不一樣的,以前的那股屋子早就被大火燒沒了——對其他人來說,那是九年前的事情,可對清歡來說,不過是一個時辰前的。這前後差距太大,她難免有點接受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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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在皇宮的時候她已經基本上把路線給摸熟了,所以知道皇帝的寢宮在哪兒,只是清歡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去。她一不會武功二不會飛,要如何到達皇帝所住的金鑾殿,並且保證途中不被侍衛發現?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景恆帝還能認得出來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