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座仙山。這座仙山上高聳入雲,懸崖峭壁萬夫莫開。山腳下的村民經常到山上採藥打獵,但誰也不曾爬到峰頂。據說有人看到過曾有一白衣墨發的男子從雲霧間翩然現世,清冷神秘,眉眼猶如山水化作。
於是村民們稱之爲仙人山。他們認爲山頂住着仙人,有些好奇的小夥子曾經相約結伴上山,只是無論如何都爬不到山頂,總是在半山腰打轉。這使得傳說流傳的更廣,不過三個月前曾有一撥身穿飄逸藍炮的人上了山,再也沒下來過,難道是如願以償修成了仙?
誰也不知道。
此刻的山頂上,一方雅緻的竹樓臨懸崖而建,山間只聞鳥語,不知歲月,就連空氣都顯得乾淨。
一個紅衣少女跪在地上,她面上帶着淚,仰着如花似玉的小臉,懇求着背對她站立的白衣男子,“師父,徒兒知錯了,求師父不要逐徒兒出師門!”
白衣男子形容俊朗,宛若天人下凡,只是此刻他眼中充滿失落與傷痛,紅衣少女再求他他也不予迴應,只嘆息道:“你我師徒緣盡於此,你拿了行李,下山去,此後都莫要回來了。”
周圍站着七名身着藍袍的男女,都手拿佩劍,看着少女的眼神裡,有人憐惜有人厭惡還有人幸災樂禍,最終,只有那名眼帶憐惜的少年出來替她說話:“師叔祖,徒兒認爲小師姑並非有意盜寶,又願意悔改,還請師叔祖給小師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吧!”
一名藍袍女子瞪了他一眼,上前道:“師叔祖萬萬不可,雲衿子偷盜禁書,又打傷大師姐,她要殺大師姐時,師叔祖您是親眼看到的!足以見其心胸狹隘狠毒無情!祖師曾留下門規,擅練禁書者殺,傷及同門者要以門規處置,並廢去武功逐出師門!難道師叔祖想要包庇雲衿子嗎?!“白衣男子淡道:“我自有打算。”
“墨君準備如何?我等到了仙人山也三月有餘,這三月裡,雲衿子傷了我多少師姐師妹!但凡與墨君靠近者,她輕則言語恐嚇,重則大打出手,如今清淺大師姐生死未卜,墨君竟想將此事揭過?我等皆是晚輩,不敢質疑墨君,只待回到天劍門,請掌門師伯來仙人山與師叔祖理論!”
“就是!雲衿子身爲天劍門弟子,竟偷盜禁書,修煉魔功,走火入魔竟還險些殺死大師姐,平日裡對我們師姐妹都看不順眼,對墨君的覬覦只差沒說出來了!”
“住口!”雲衿子目眥欲裂,“你若再敢胡說,我便殺了你!”
內心深處一直隱藏的情感,從來小心翼翼地不敢泄露,結果卻被人當場戳穿,雲衿子又是羞惱又是恐慌。平日裡山上只有她跟師父,自打來了這些自稱是同門的人,她就沒一天快活過!那些個師姐師妹,總是有意無意地接近師父,尤其是那清淺,一張嘴能把死的說成活的,偏生自己莽撞,總是鑽進人家的陷阱裡去。
就連那本禁書,若非清淺提起,她都不知道師父住在仙人山是爲了守住禁書,更不會因爲清淺說“那可是武林中人夢寐以求的好東西”,自己便蠢的偷了出來,甚至還悄悄練習,想要給檢查功課的師父一個驚喜。結果那東西哪裡是她十六歲的姑娘能練的,清淺又來刺激她,說她心悅師父,忤逆人倫,要遭天打雷劈。她心中惱火,竟走火入魔。
若非師父一掌擋住自己的劍,她便真的要將清淺殺死了。
雲衿子就是不明白,爲何這些女弟子說話都那樣奇怪,不僅陷害她,還非要師父廢去她的武功將她逐出師門!
“師叔祖你看!雲衿子這樣的人哪裡配做我們天劍門的弟子!”
“就是就是!”
……
除了那少年,所有人都要求把雲衿子廢去武功逐出師門,可雲衿子不在乎,只要師父還要她,相信她,她就什麼都不怕。她總是笨,總是頑皮愛偷懶,又有好逸惡勞的壞毛病……可她從小便隨在師父身邊長大,如果離開師父,她要去哪裡?
“師父!您相信徒兒,是清淺騙徒兒偷走秘笈,也是清淺花言巧語激我上當修煉,我——”
“戒驕戒躁,無愧於心,衿子,事到如今你還要將責任推卸到清淺身上,爲師對你很失望。”墨君慢慢地轉過身,低頭看着拉着自己白衫下襬的少女。她哭得那樣可憐,一雙精靈般的大眼睛紅腫不堪,滿滿的都是乞求。“清淺能不能活過來都還另說,你爲何還不知罪?”
“徒兒認罪,徒兒知罪,可徒兒真的沒有想修煉魔功,真的是清淺騙了我!師父!師父——”
墨君單掌放在她肩上,雲衿子面色倏地慘白如紙,而後他輕輕彈了彈手指,她便被指風掃到了一邊,狼狽地摔在地上。這個永遠清冷如謫仙的男子,從薄脣裡吐出兩句話來:“雲衿子弒殺同門,偷盜禁書,自今日起,你我師徒二人,從此恩斷義絕。”
然後他看向天劍門其他弟子:“你們在仙人山待的也夠久了,可以回去稟報掌門,就說禁書我已銷燬,順便把雲衿子帶下山去。”
“可是師叔祖,大師姐她還——”
“我說的不夠清楚?”
“……是。”
雲衿子癡癡地倒在地上,看着那一身白衣被天劍門稱之爲墨君的男子消失在自己面前。他永遠都是這樣遙遠,遙遠地讓她無從靠近。
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了雨,雲衿子的紅衣被打溼,和着泥土與淚水。在這之前她已經在竹樓前跪了三天三夜,可師父一出現,第一時間便是逐她出師門。
藍袍少年過來安慰她:“師叔祖並非有心逐你下山,只是幾個師姐咄咄相逼,你又犯了門規,無奈之下才如此。你且先下山,在山下找個地方住,待到日後師叔祖消氣,你便可回來了。”
聞言,雲衿子慢慢地擡起頭。少年只是生得清秀好看,有一雙彎彎的溫柔的眉眼。她看着他,沒有說話。只是她心中清楚,師父永遠不會後悔,也不會來尋她。或許之前會,可是當他順着女弟子的話明白她的愛戀後,就再也不會要她了。
正在這時,那幾個撐着油紙傘的天劍門弟子眨眼到了跟前,其中一個冷笑道:“墨君已將你逐出師門,你還不滾更待何時?”
雲衿子看着他們,仍舊是劍拔弩張的僞裝:“我走不走,與你們何干!”
“下着雨,我們當然要等到雨停了再走,大師姐身子還未好,怎能冒雨趕路?倒是你,從此以後,可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了。不過看你生得不錯,下山後嫁個人,也不愁吃穿。”說完,幾個人一起笑起來。
雲衿子低着頭,握緊了拳頭。她眼前回放着清淺和這些人的笑臉,然後她吃力地從地上爬起來,一頭墨發因爲雨水打溼,緊緊地黏在身上,然後她慢慢往後退。
竹樓依懸崖而建,身後便是萬丈深淵。
藍袍少年驚道:“小師姑!你這是做什麼,快過來!”
另外一個少年拉住他:“師兄,你多管什麼閒事?”
雲衿子一腳已經懸空。她慢慢地看向那棟竹樓,她在這裡生活了十六年,從她有記憶開始便同師父一起,如今他再不要她了。十六年來,他總是如此遙遠。她從不敢表露自己的愛戀,只想着若是一輩子都是山頂上,師徒兩人,那也沒什麼遺憾。可如今終是到頭了。
如今她已成了廢人,天劍門的武功不能再用,修煉魔功更是要廢掉才能保證她日後不危害天下,雲衿子有幾分茫然。她一直以爲師父會無條件地信任她,他不是總說,她是個好孩子嗎?
那爲何不肯相信好孩子的話呢?
師父啊,名震天下的天劍門墨君。她從不知道師父的名諱,直到這些人來之後,她才曉得師父名字中有個墨字,天劍門都稱之爲墨君,避世而居,守衛魔功秘笈。
那爲什麼要收養她?
既然如此,一個人豈不是更好,嘰嘰喳喳的自己總是那麼吵鬧,師父愛靜,爲何要讓自己留在身邊,盡心教導武功,教她彈琴寫字下棋品茶?
平白叫自己心生貪婪。
“別擔心,她不敢跳。”爲首的女弟子並不認爲雲衿子敢跳。在她看來,雲衿子不過是以死相逼,意圖師叔祖收回成命。只可惜她要失望了,聽師父說,師叔祖墨君從來說一不二,當年說要隱世看守陵墓,便愣是二十年不曾出現,視名利如無物。這幾個月來他們也確實明白了師父的意思,師叔祖一如天上仙人,怎會被這種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小把戲打動。
雲衿子沒有說話,她只是一直看着竹樓。那個會帶她盪鞦韆,帶她採藥種花,爲她縫補衣裳梳頭髮的師父,從此以後都不會再有了。
她閉上眼睛,轉身躍入萬丈深淵。
女鬼睜眼時發覺自己周身景物在以光速倒退,她嚇了一跳,心想,自己不會剛來便要死了吧?不不不那可不行。
只是這墜落的速度也太快了,若是掉下去,還不粉身碎骨?眼前峭壁上有樹枝,她試着抓了幾次,最後全部錯過,不……不能死,絕對不能死!
單手抓住一塊凸出的巖壁,手心因此被刺入,鮮血淋漓。再加上武功剛被廢除,並沒有多少力氣,那巖壁看似堅硬,實則輕脆,只聽細微的一聲響動,女鬼瞬間往下滑,幸好她用匕首插入山壁之上,才險險避免了摔死的結果。
往下看了看,約莫還有十幾丈距離。若是反應再慢一點,怕是就這樣交代了。
女鬼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下蹭,她心疼地看着匕首,生怕磨花了。
大概用了一個多時辰,腳踩到地面的那一刻,女鬼渾身都軟了。
可她還沒來得及放鬆,立刻聽到野獸的低低咆哮。這一下她嚇得寒毛直豎,抓起匕首緊張地看向四周。
不遠處,一隻渾身泛金的豹子正伏低前身,對着她齜出兩排銳利的牙齒,牙齒上甚至還有口水。雨還沒有停,女鬼卻想罵娘。
若是之前的雲衿子,身懷武功自然不懼一頭豹子,可現在換成了自己,別說已經成了廢人,就是還會武功她也不知道怎麼用。而且身體極度虛弱,要怎麼才能從一頭豹子口下逃出?
女鬼的大腦在飛速地轉動,她低着身體從地上爬起來,試探性地挪了一步,那豹子立刻低咆,她便停下,而豹子卻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是在試探自己是否可以進行狩獵。
不能死,無論如何,絕對不能死。哪怕缺胳膊少腿,也不能死。女鬼在電光火石間做了決定,她亮出匕首,對準自己大腿猛地刺下。這匕首是大王在民間尋得,削鐵如泥,稱之爲神器也不爲過。女鬼疼得脣色發白,渾身都在顫抖,可她別無辦法。
若是不對自己狠一些,又如何存活?
疼是疼,可是想想忘川裡的自己,也就可以忍受了。她忍着失血過多帶來的暈眩感,把大腿肉往相反的方向一擲,豹子聞得血腥味,不由自主地去接,趁着這個機會,女鬼轉身便跑。好在身後是一汪潭水。只是死水沉寂,波瀾不動。她深知跑不過豹子,倒不如跳入水中,幸好自己會游泳。之前她便看到了,那死潭很清澈,她甚至看到潭壁上有個一人大小的洞。
豹子也會鳧水,她必須抓緊時間。
只聽撲通一聲,死潭立刻恢復沉寂,像是沒有人跳入一般。豹子吃完了嘴邊的肉,奔到死潭邊,試着想要跳下去,最後卻耷拉着耳朵,往後退,在邊上等了會兒,既不見人出來,也不見死漂,最後只得戀戀不捨的離去。
女鬼剛進入洞裡便覺得不對。這洞裡不應該都是水嗎?怎麼往前擠了擠,水便少了?四周潮溼的泥土滿是蠕蟲,她有些累了,便四肢着地,效法動物般往前爬。憋氣時間馬上就要結束,她必須快點找到辦法出去。
就在她馬上便要窒息的時候,突然發覺前方有亮光,似乎這洞到了盡頭。女鬼雙手撐住身邊泥土往上一拔!瞬間出了地面,發覺這裡乃是一個山洞,自己則在一個圓形坑池中。坑池裡有水,死水波瀾不驚。
原來那個洞竟然連到了這座山裡。
是誰把山挖了這麼大一個洞?
她狼狽地倒在地上,大腿仍然血流不止,再不止血怕是又要死了。
爲了活命,女鬼強撐着爬起來,先是看了看四周,發覺這裡真是……特別地神奇。
什麼東西都有,石頭桌子上有止血藥和繃帶,甚至還準備了油燈與被褥,再往旁邊看,甚至還有一個水坑,這水坑裡的水則乾淨清澈,最重要的是它是流動的,也就是說這個可以喝。
也不管別的了,女鬼先給自己傷口止血,大腿處的疼她現在已經可以忽略,只是走路一瘸一拐,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復。怕豹子不上鉤,方纔她對自己可狠多了。
人如果能對自己狠,就能對所有人狠。
她休息了會,趴着喝了幾口水,纔有功夫理清這回事。如今這是第四個世界了,一開始剛踩到地面的時候,她沒看到死潭有洞,可當她看到豹子並想法子的時候,那洞卻突然出現,還連了這麼個神器的山洞。不用想,她也知道是誰在幫忙。
是那個白胖的小娃娃。
墨澤此刻正坐在奈何橋上,聽到有人說自己又白又胖,一時間不知是該難過還該高興。
他多貼心呀,不僅給了救命的東西,還順便奉送一本秘笈呢。說起來這秘笈還是之前主人無意間得到的,他看了一遍就掃描到腦子裡了,正巧雲衿子武功盡失,正好可以練。
女鬼雲衿子開始搜尋自己腦子裡的記憶,發覺雲衿子雖然魯莽,但記性非常好,只是平日不肯用而已。清淺騙她說那本禁書是師父的寶貝,而他一直想破解,雲衿子本想幫忙,翻了兩遍後,竟全都記了下來!
所以即使秘笈已經被墨君銷燬,但腦子裡還是存在的!
雲衿子面露喜悅之色。方纔她發現了乾淨的衣服還有夾在衣服裡的另一本秘笈,現在她有了雲衿子的記憶,知曉如何練功,假以時日,誰還能是她的對手!
是誰害她今日跳崖,還割了塊肉餵給豹子,改日她一定全部找回來。
還有云衿子的心願。
她輕輕撫上心口,這魔功說難練難練,說好練其實也好練。難就難在於練此功時,心中若是有七情六慾,則會走火入魔成爲魔功,若是清心寡慾一心無礙,練出的便是好功夫。只是有誰心中空無一物?
至於滿心都是仇恨的自己,若是練了,那便是入魔之道。
雲衿子不在乎這個。早在從奈何橋跳下去的時候她便不再爲人,是魔也好是鬼也罷,她只要一生再不被人欺辱。
深吸一口氣,她現在需要很多很多的時間。
就這樣,雲衿子在這山洞裡一待就是五年。俗話說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她根本不知自己待了多久,也不知外面的世界變成何種模樣。她每天練功,到了後來,甚至連進食都不需要了。雲衿子的心碎了,她以鬼的身份佔據她的身體修煉魔功,根本不需要睡眠與進食。
只是有一天她俯身喝水時,從清澈的水面看到了一個陌生的自己。
白髮紅眸,不是魔又是什麼?
甚至連心都變得冰冷殘酷。雲衿子閉上眼睛,差不多是時候了,她在這裡待得夠久了,該去做點什麼讓人永遠都忘不掉自己的事了。
說到底,骨子裡就是壞的。既然雲衿子把身體交給她大鬧一場,她又何必在乎那麼多。死後灰飛煙滅也好,魂消魄散也好,只這一生,只這短短几十年,她再不想痛苦的過了。
她骨子裡就是壞的,又何必要做那好人。
雲衿子很輕易就出了山洞,又站在了死潭邊。說來也巧,五年前那頭豹子正趴在死潭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假寐。瞧見雲衿子,似乎認出了她是誰,咆哮着朝她撲來。
雲衿子微微一笑,只一道掌風,便將豹子狠狠砸在樹上,只剩下哀鳴,嘴角也不住地有血泡鼓出來。
她走過去,看到那威風凜凜的豹子瞬間變成了一隻小可憐,便摸了摸它毛茸茸的頭。動物的兇殘是那麼真實不僞裝,比人可好多了。豹子沒力氣躲,只小聲嗚嗚着,雲衿子擡起頭對着天空說:“我知道你看着我,能治好它嗎?”
下一秒,豹子立刻甩甩尾巴雄赳赳氣昂昂地站了起來,然後在雲衿子面前伏下,雲衿子愣了下,她本來只是想放了這豹子,沒想到現在這是……變成了自己坐騎?
有豹子坐誰他媽願意走,她立刻坐了上去,由着豹子馱着自己在森林間漫步,小動物們一聽到豹子的聲音,遠遠地便四下逃竄起來,雲衿子哈哈大笑,她發覺自己十分喜愛這種感覺,所有人都畏懼自己,沒有人敢與自己作對,這纔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呀!
不再依附任何人,也不需要靠誰拯救。她就是這樣的,惡毒,陰險,沒有人性,所有人對她聞風喪膽,他們在背地裡咒罵她怨恨她,可當他們看到她,卻仍然要笑着諂媚討好。